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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包間裡開了燈,兩扇仿舊式木格窗都敞開着,讓薰暖的夜風吹進來。窗外臨着夜市,這會兒正是逐漸熱鬧起來的時候,賣水果的、賣衣服的、賣盜版書的、賣日用品的、賣玩具的……種種不一而足,有小攤販爲了招攬顧客,拿出錄音機放音樂磁帶,還有的拿着喇叭反覆喊着:“停一停,看一看啦,南來的,北往的,去過美國的,到過香港的,遊過山的,劃過水的,打過拳的,踢過腿的……洪湖水浪打浪,咱的產品都一樣,質量合格纔出廠,不騙人民不騙黨……過了這個村兒你可就沒這個店啦,閒時買下忙時用啦,關鍵時刻能救命啦……”
龔小柏站在窗前吹了會兒風,又覺得外面實在太吵鬧,把窗子關上了,隨手擰開牆上固定的風扇,強風把他身上的白襯衫吹得鼓了起來。孫麗萍有白襯衫情結,所以龔小柏的衣櫃裡各式各樣的白襯衫特別多。他身材好,長得年輕帥氣又和氣愛笑,穿着白襯衫出門,不認識的人都還以爲這是個在象牙塔裡的大學生,誰能想得到這人會是個黑老大。
龔小楠越長跟哥哥越像,或許是因爲在外打拼經歷的事情多了,現在他就連氣質都跟龔小柏相近了。只不過龔小楠身上的痞氣更重些,倒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來這是個狠角色。
和這哥倆兒站一起,能在樣貌上蓋過他們的人不多,能在氣勢上壓服過他們的人更是寥寥無幾。夏多在學校裡是鶴立雞羣,比起同齡人他的心智要更成熟,閱歷也更多,而與墨北長久又晦暗的愛情更是爲少年增添了一份神秘又憂鬱的氣質。而在深圳的工廠裡,作爲老闆,他有着殺伐果絕的凌厲,和掌控大局的穩重。但是站在龔氏兄弟身邊,他身上的青澀卻暴露得十分明顯,甚至還有一點連他自己都沒覺察的依賴感。
這三個男人,再加上一個沒有到場的衛嶼軒,是今生今世除了父親之外,和墨北關係最爲密切的男人了。而其中,有一個是他前世的情人,有一個是他今生的戀人,這份隱秘的幸福感實在難以言喻。
墨北看着他們,又是滿足又是失落。
在他的世界裡,似乎幸福永遠會有悲傷的陰影,而快樂永遠伴隨着失去的焦慮,他總是不能徹徹底底痛痛快快地在愉悅的情緒中沉浸一回。就像是被天雷從中間劈開的樹,一半已燒焦乾枯,一半卻還綠意蔥籠,相生相伴,相厭相棄。
今天這陣勢已經讓墨北明白,之前他打算好的恐怕是沒辦法進行了,如果他還要一意孤行,傷害的就是這些親朋好友的心。不過心裡的那點小別扭還是讓他不想先開口。
夏多想了想,對龔小柏說:“小姨父,這幾天我跟學校請了假,就住北北家裡,保證跟他寸步不離。”
龔小柏露出笑意:“嗯,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夏多得意地衝墨北挑挑眉毛,墨北識相地沒去吐槽他。
對於墨北闡述的不得不與鄭東對決的理由,龔小柏他們現在是認可的,但對於墨北這種以身作餌的行爲,他們在無法改變墨北意志的情況下,對具體細節提出了意見。
“至少,你不能真的就全無防備地等着他上門。夏多還是個學生,外表上看起來也沒什麼威脅感,雖然他在你身邊可能會讓鄭東有點忌諱,但我想以他的膽大包天,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多殺一個和少殺一個的區別。”龔小楠說。
夏多附和。
龔小柏沉吟着,“這個鄭東難不成真變成了老鼠,鑽到下水道里去了?這幾天我可真就差點要把雲邊給翻個底朝天了,居然硬是找不着他。小北,你現在跟賀老村兒打交道,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
墨北還在猶豫,被不耐煩的龔小楠又拍了一巴掌,催促道:“還不說,找削呢?”
你大爺的龔小楠,上輩子你可沒敢這麼對待過小爺,還說動手就動手了,有老婆的人了不起是吧?墨北瞪了龔小楠一眼,說:“我和警方都懷疑是秦當勉放走了鄭東,警方派人在監視他,但是沒什麼線索。”
龔小柏思索了一下:“那個大夫?嗯,看着就不像個好人。”
龔小楠一拍大腿:“那還等什麼,把他逮起來審一審,我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龔小柏用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着弟弟:“從警察手裡搶人?呵,那賀老村兒沒逮着兇手之前,先逮幾個綁架犯,算開胃菜啦。”
龔小楠也只有在哥哥面前才露出這種羞赧又孩子氣的表情,摸了摸鼻子,傻笑着說:“我這不是太着急了,沒細想。”
龔小柏教訓他:“做事要多轉幾個心眼兒,寧可慢,也別粗疏大意。特別是你在南方,那些生意人都是人精,別稀裡糊塗的。”
龔小楠老老實實地點頭受教。
龔小柏又想了想,說:“不過,這個秦大夫,我還是也讓人盯着他好了。沒準兒有警察盯不住的情況呢。”警察盯不住的時候,就輪到他搶人了。說來說去還是不改黑老大的本色。
夏多提醒道:“北北在小說裡給了鄭東時間提示,也是一個時間限制,就是三天。現在已經算是過去了一天,你們覺得鄭東會在最後這兩天裡動手嗎?”
墨北肯定地說:“會。”停頓了一下,他嘴角微翹,“如果鄭東沒辦法確定我身邊是不是有警察在暗中保護,同時也沒有更多的人手能幫他來調虎離山的話,那你們猜他會用什麼方式來殺我?”
夏多打了個寒戰,覺得小情人的微笑實在詭異又可怕——哪有人在談論自己被殺的方式時會笑得這麼甜蜜的!
墨北的這個問題讓三個人都思索起來,但是誰也沒想到,他們竟然那麼快就得到了答案。
藍色的花瓣,沉靜的夜晚,白色的月光,流瀉的安魂曲,幽謐的迷迭香,砰然躍動的心跳聲,帶點兒鹹味的眼淚……多迷人!
花瓣是凌亂的,布天蓋地的,用藍色的顏料繪在地上、牆上、天花板上、人質的皮膚上。被用膠紙粘住嘴的小姑娘臉都哭溼了,這讓她臉上的花瓣變成了一片幽藍的鬼畫符。
鄭東爲這個小小的缺憾皺了皺眉,他安慰小姑娘:“別哭啦,這樣都不漂亮了。再哭,現在就殺了你。”
小姑娘抽噎了一下,恐懼地瞪大眼睛,可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涌出來。她的母親努力用身體擋在孩子前面,用乞求的眼神仰望着站在她們面前的鄭東。
鄭東提醒道:“別亂動,要是你們自己把炸藥引爆了,那可不關我的事。”
母女倆看看綁在她們身體上的炸藥和那雜亂如麻的紅藍引線,頓時都僵着身子不敢動了。
普通人面對死亡的威脅時表露出來的恐懼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情緒,鄭東頗爲無趣地想,可惜北緯老師的母親出差了不在雲邊,而他其他家人身邊又都有人在保護,想要抓他們當人質可得大費周章,不然或許北緯老師的家人會有令人驚喜的表現呢。
不過,面前的這對母女,也是和北緯老師有親戚關係的,他不可能在收到信兒後還見死不救。北緯老師,我們又要見面了,您高興嗎?我興奮得動脈都在突突地跳動呢。
小白樓,之前有人在這裡借用我的名義演出一場拙劣的案件,現在就由我來更正這個錯誤,重新演繹最後一幕對決。看看,這裡是不是變得漂亮了?繪畫真是瑰寶,幾根線條,幾點顏料,就能讓陳舊破爛的房子變成夢之天堂。
可惜這兩個人質的眼淚破壞了完美……算了,這種小小的缺憾也是另一種美,換個角度欣賞就好。——北緯老師在《納西瑟斯之死》裡就這麼說過,很有道理。
呵,聽到車聲了,北緯老師,歡迎您。
墨北拿着手電走進小白樓,一樓的雜物在上次“拾荒老人被殺案”中被清理過一次,但仍顯得雜亂,走在其中有些吃力,總得留心會不會有戳着鏽鐵釘的木板扎到腳。不過通往二樓的樓梯和以往不一樣了,拙劣的藍色睡蓮花瓣裝飾其上,掩蓋住了屍體留下的痕跡,但如果沒有一些想像力的話,可能會把這當成鴨蹼踩出來的。
二樓走廊的盡頭有燭光,一對母女蜷縮在牆邊,放在地上的蠟燭的光線不足以讓人看清楚她們的臉,但已足夠讓人看見綁在她們身上的炸藥。
墨北用手電四下裡照了一圈,這鋪天蓋地的藍色花瓣圖案實在讓他厭煩,最後手電光才落在鄭東身上。
鄭東雙手合什,一副虔誠期待的模樣,激動得熱淚盈眶,幾次想要開口又都哽咽了回去。
那個母親看到墨北後就激動地叫了起來,嘴被堵着,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那眼中期待與哀求混雜着的怨恨神色卻在手電光下暴露無疑。
墨北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這是一個遠房姨媽,幾年前在小姨的婚禮上曾見過,而那個滿臉塗花了的小姑娘叫小麗,還跟着他和夏多去公園玩無線電來着。只是墨北一向孤僻,很少和這些親戚打交道,因此在記憶裡除了那次婚禮之外竟然想不起來還有別的交集。
墨北皺了皺眉,一方面是覺得抱歉,如果不是因爲自己,這對母親肯定不會有這場無妄之災;另一方面也是覺得麻煩,正是因爲有這層親戚關係在,事情了結之後要安撫起來才更復雜,恐怕還會連累到家人在親戚中的名聲。
不過,這都是要等事情結束之後再考慮的了,誰知道那時候她們能不能活下來呢?他冷漠地想。
“北、北緯老師,好久……不見。”鄭東終於出了聲音,神情像個乍然見到朝思暮想的偶像的少女。
“好久不見。”墨北淡然應了一聲,隨即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這都你畫的?太難看了。”
“啊……”鄭東侷促地不知如何是好。
“色彩、線條、佈局都醜得讓人想洗眼睛,還不如保留原來牆壁的斑駁感呢。況且我不是說過麼,不要非去做你不擅長的事,否則只會將你的缺點暴露出來。畫虎不成反類犬,可笑。”
鄭東被數落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道歉:“我、我錯了。我還以爲、以爲這樣您會……”
“‘我以爲’,這三個字代表什麼含意你知道嗎?”
鄭東像個小學生一樣老老實實地搖頭。
“代表着自以爲是。”墨北冷笑一聲,“果然離開了模仿你就什麼都做不到了嗎?一點創造力都沒有。這就是你選擇的對決地點?已經被人手法拙劣地使用過的地點,充滿骯髒腐敗的氣味,你居然還會挑中這裡。真是讓我失望。”
鄭東驚慌地解釋着:“我是想、想洗刷……這兒離市區遠……而且、而且,窗戶封着……封着……”他越是着急就越是語無倫次,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手也顫抖起來。
墨北哼了一聲,說:“地點遠離市區,又是在曠野,窗戶還都封着,要是警察想找個制高點安排狙擊手,都沒辦法。”
鄭東連連點頭,果然還是北緯老師能懂他。
“想法是不錯,可是這樣的地方也不止小白樓一處吧?你偏選在這兒,是覺得之前被人利用你的名義做案,所以不服氣?呵,你有什麼資格不服氣?洗刷?你能洗刷掉什麼?你需要洗刷什麼?是死者的血,還是這個世界的塵埃?是殘存的怨念,還是飛掠過草葉間的風?是你的骨、你的肉、你的靈魂還是你的信仰?”
一連串的質問讓鄭東先是迷茫,而後似乎恍然大悟,一臉欽服。
墨北遺憾地搖搖頭,“在你殺死菜市場小女孩、魯曉燕、易建那幾個人的時候,我還對你是有些期望的。嗯?我沒說錯吧,這些人是你殺的嗎?”
鄭東大聲說:“是的,都是我殺的。我做得好嗎?”
墨北冷笑一聲:“是誰把你的靈性都給抹掉了?”
鄭東迷茫地看着他。
“是誰把你心中的那條惡狼給放出來的?”
鄭東欣喜地叫起來:“秦大夫啊,他是個好人,如果不是他,我可能直到現在都還想不到我能用這樣的方式向您致敬!惡狼,是的,人人心中都藏着一條嗜血的惡狼,老師!我多麼幸運,能讓它從懵懂無知的幼崽成長爲——”
墨北打斷了他的話,“秦當勉?他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鄭東失落地說:“秦大夫是個好人,可是他太平庸了,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情節都已經進入高/潮了,他居然還想中斷。不過沒關係,我拒絕了他,讓他得到了永恆的安息。”
墨北沉吟了一下,“他的棲息之地,就是這些天你藏身的地方嗎?”
鄭東興奮地說:“是啊!北緯老師,我就知道你能猜得到!就是那兒!秦大夫帶我去的,雖然又冷又沒有光,氣味又刺鼻,但是很適合他,不會腐爛……”
“這樣一個平庸又怯懦的人,他在爲誰所驅使?”
鄭東很驚訝:“秦大夫有主人嗎?沒聽他說過啊。”
墨北不屑:“要學會傾聽別人沒有說出來的話,那纔是真實,經過語言修飾的除了廢話就是謊言。”
鄭東很出神地思索着,身體微微搖晃,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此時的情境。小麗媽向墨北打眼色,讓他趁這個機會來解開自己和女兒身上的繩子,可墨北明明看到她的眼神,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站在那兒動也不動一下。這讓小麗媽又是憤怒又是絕望,恨不得把身上的炸藥砸到墨北臉上去。
而更讓小麗媽感到氣憤的是,墨北突然關了手電!現在只有他們眼前的這支蠟燭在光了,可是這點微弱的燭光除了襯托出令人恐懼的氣氛之外,根本就沒有別的作用。甚至於小麗媽現在只能看到墨北的輪廓,卻根本分辨不出來他五官的任何細節或是幅度微小的動作。
突然降低的光線似乎給鄭東開啓了什麼智慧之門似的,他的身體停止了搖晃,很興奮地說:“想起來了,我聽秦大夫提到過,他有一個很厲害的導師,那個人年紀和他差不多,但是非常厲害。那個人好像是姓羅。”
“名字呢?”墨北語氣冰冷。
鄭東想了想,搖頭:“他沒說過。”
“一問三不知,呵。”墨北嗤笑一聲,語氣中的不屑讓鄭東難過極了。
“至少……別在我們最後的時刻這樣對我,好嗎?”鄭東哀求着。
“最後的時刻?我們?”墨北的語氣更加鄙夷了,“你是指帶着這兩個……累贅?”
鄭東突然笑了起來,“不,北緯老師,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放她們走的。雖然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對決,但要是沒有了祭品,那該是多麼乏味。”
說着他蹲下來,把蠟燭舉到小麗母女倆面前,欣賞着她們驚恐的表情。
“鄭東,你從哪裡弄來的炸藥呢?這種綁法,就像是電影裡演的遙控炸彈一樣。但是,你會自制遙控炸彈嗎?虛張聲勢有時候只會勢得其反。”
“我覺得這樣比較酷,不是嗎?”鄭東笑着說,“況且,雖然不是遙控炸彈,可有這個火源,作用還是一樣的啊。砰!”他又把燭火往小麗身前的炸藥包上湊近了一點,模擬着爆炸聲把母女倆嚇得一哆嗦。
可是讓鄭東失望的是,從一開始就在不停打擊他的北緯老師似乎並不欣賞他這個小幽默,而且對他擺弄手術刀的嫺熟也視若無睹,反而仍舊用那種充滿了鄙夷的聲調說道:“你真是令我失望,沒有創意也就算了,居然連我最想知道的線索都提供不了。鄭東啊鄭東,你實在是不配擔當a君這個角色。”
鄭東忍不住把蠟燭舉到齊眉的位置,似乎這樣就能讓他看清楚黑暗中墨北的神情,“就算我的辦法笨了些,可是你還是來了。”
“對。”墨北似乎已經懶得再多說什麼了。
鄭東還想再解釋一下自己的意圖,可是伴隨着一聲巨響,燭火突然熄滅了,他的世界一下陷入了黑暗。
突然降臨的黑暗和沉悶的倒地聲,讓小麗母女僵硬了身體,一動也不敢動,視網膜上似乎還殘留着上一秒中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