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盡力
顧十八娘說了這句話，靈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看着重新又拿起書卷面色安寧的讀起來的顧十八娘。
她恍惚又回到那日風雪中，冰天寒地茫茫無助，一雙手就這樣伸到眼前，輕輕的那麼一拉，讓他們兄妹躍出了泥潭。
當初只想賣身爲奴以償救命之恩，其實想起來，救命之恩不僅未償，反而是一直被這雙手護在身後。
她低頭輕輕擦了眼角，看顧十八娘看書聚精會神，便輕手輕腳的轉過身出去了。
此時，刑部大牢裡，陽光以及春風是絕對不會透進來，這裡只有陰暗潮溼，蛛網遍佈，地上老鼠橫行，大搖大擺，顯然在這裡它們比人還要氣勢。
這裡既沒有犯人的喊冤聲也沒有受刑人的呻吟聲，如同死一般安靜，這種安靜反而讓人毛骨悚然。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裡的安靜。
“什麼人？”獄卒警惕的喊道，視線投向長長甬道的盡頭，早已經適應黑暗的視線裡很快便出現一個人影。
“是二少爺啊。”獄卒的臉上立刻浮現笑，恭恭敬敬的接了過去，“您來了？有什麼事您吩咐一聲便是了。”
裹着黑披風的靈元神色淡漠的嗯了聲，腳步未停慢慢的向內而去。
顧十八娘伸手拉住她，“這世上有些人從來是講不清道理的，他們只會信他們所想的，你說什麼他們都不會聽，沒必要跟他們白費口舌。”
靈元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伴着悉悉索索的聲音，從牆角慢慢挪過來一個人。
“大少爺可要放一放黴運？”顧十八娘轉過頭，對着一旁垂柳下席地而坐的信朝陽笑道。
“老先生怎麼樣？”顧十八娘低聲問道。
他的手從披風下伸出來，遞進來一個包袱。
“老了，這眼都不中用了…”他依舊平和的一笑說道，伸手拂過那雙渾濁無神的雙眼。
似乎不太適應楊太生這樣打量自己的眼神，靈元將包袱扔進去，轉身就要走。
王洪彬猛的轉過身，看着老家院手裡捧着的那塊黑亮沉舊的寫有保和堂三字的匾額，三尺男兒，在面對如此大變故下都沒有掉下眼淚的王洪彬眼圈不由微紅。
見顧十八娘進來，王晉一站起身，往後退了退，垂下頭。
“多謝顧娘子關心，暫時還好。”王三老爺接過話，冷冷哼了一聲。
“大少爺竟然還有閒情來踏春？”她笑道。
“人人都能想明白，然後重新再來…”她靠在車架上，輕輕嘆了口氣，悵然道，“我果真是太笨了…白白活了那些年卻是個糊里糊塗的…死了才明白…不對，死了也不明白…如果不是重來….”
幾個月未見，當初被他親手押回來的楊太生，已經完全變了個人，身形瘦的只剩一把骨頭，鬚髮凌亂，雙眼陷入眼窩，最終他還是沒逃過朱春明的手，落到了他該來的刑部大牢，雖然經過五城兵馬司搶去多加照料，但那一隻腿還是壞了。
“小兄弟有什麼事？”他含笑問道。
王家大部分人都已經離開京城了，尤其是那些家族中有頭有臉地位重的人，落下這個結果，他們是沒臉在京城混了，留下了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也不在乎臉面別人取笑，守在京城反而能養活自己。
“小兄弟，是你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內傳來。
就在他想要化解這尷尬的氣氛時，顧十八娘卻是雙目一垂。
去年這個時候，他也曾站在這裡，看着那個受刑昏睡的少年，滿心擔憂難過焦急，他以爲那只是一次意外，以後他再不會有如此心境站在大牢裡，他靈元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在這世上除了顧海一家人，再沒人能讓他動心動情。
“哈！”王三老爺一聲冷笑，環視衆人，似笑非笑的說道，“聽見沒，跟我說的沒錯吧？”
“得了，咱們是什麼人咱們自己心裡清楚，人家心裡也清楚！”信朝凌用摺扇拍了拍兄弟的肩頭，打個哈欠說道，“走，走，快去告訴大少爺，咱們打聽到的消息，好說咱們也不是半點用處也沒…”
王洪彬面色略有些尷尬。
“二少爺走好。”獄卒聽見身後腳步聲傳來，忙低頭恭敬說道，與陰暗混爲一體的黑披風從眼前捲過，牢房裡又重新陷入一片死靜。
靈元默然。
他伸手接過匾額，這時候才明白當初王一章不顧全家合族反對，也要冒風險替顧十八娘引薦文郡王的意義所在，老太爺那般明察秋毫，那時候便已經猜到保和堂將有大難了吧…..
都是他們這些後輩沒用，享慣了先輩留下的福澤，卻並沒有練出延續榮耀的能力。
“我還說今天送飯送的挺早….原來是小兄弟….”他笑道。
“顧娘子！”伴着馬蹄聲，有人在後喚道，“請等等。”
“是這樣，錢不夠了，我們想再向顧娘子借一些。”王三老爺直接說道。
“記仇又如何？我難道會怕他？”顧十八娘笑道，將她一拉，跟着引路的下人走入王一章的屋子。
“我有黴運嗎？”信朝陽微微笑道。
“小兄弟，謝謝你啊。”楊太生含笑說道。
“謝謝你手下留情。”楊天生在後低聲道。
楊太生顯然很意外，上一次，是這個年輕人將自己從五城兵馬司衙門押了過來，他當時隨口說了句想要看幾本書，但過了一個月，並沒有人送進來，想必是自己的學生們無門可入吧。
靈元腳步微頓，“不敢，也不是白幫。”
顧十八娘掀開車簾看去，見竟然是王晉一。
王一章的夫人輕輕拭淚，“也就這幾天了…”
顧十八娘神情依舊淡淡，“沒有了。”
“他想鬧什麼？”靈寶一臉警惕，這些人簡直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王晉一卻並沒有走近，而是在不遠處下馬，忽的衝她彎身大禮三拜，隨後一句話不說，上馬又走了。
顧十八娘點點頭，伸手握住王一章枯瘦的手, “王老先生，我保下保和堂這個名字….”略一停頓，帶着一絲苦笑，“還請王老先生體諒，我也是個以命搏生的，只能做這麼多了….”
“老爺，老爺….”一個老家院氣喘吁吁的跑進來。
“人活着就是不容易，敗了就敗了，只要人還在，一切重來嘛，沒什麼大不了的…”顧十八娘笑着安慰她道。
“顧娘子…”王一章用微弱的聲音喚道。
“我沒聽錯吧？”信朝凌轉頭問身旁兩個兄弟。
“老朽爲官入仕前，做了十年的私塾先生…”楊太生捋着髒亂的鬍鬚，面上浮現一絲追憶往事的情緒，“這麼多年丟下了，不知道還能講明白不…”
大廳裡的人互相對視一眼，目光都看向王洪彬。
“老夫人，老太爺問是顧娘子來了嗎？請顧娘子說話。”一個侍女轉出來低聲說道。
“何止做生意啊，”顧十八娘笑道，“就是那些王侯將相，說敗也不過是一眨眼….”
她的視線看過來，王三老爺不由心裡寒了下，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冷漠，陰寒，天下哪有女兒家能有這等眼神？
一旁的王洪彬卻是見過，就在那年建康，當他們保和堂指着顧十八娘要她給說個明白時，那姑娘就是這種眼神，他不由站起身來。
“大人….”獄卒小心的喚道，卻見靈元揚了揚手裡的屬於刑部尚書親賜的腰牌，忙垂下頭不敢言語。
“老朽既然敢進來，就沒打算活着出去。”他笑道，拍着殘腿，“想要救老朽的人多得是，也不是救不了….”
三日後，保和堂第三代當家人王一章過世了，與此同時，保和堂並沒有接納顧十八孃的建議，奉行事緩則圓，而是再一次購進市場上大批的桂枝，兩個月後，在京城所有藥棚一起喊出今年誓不修桂枝的巨大壓力下，六月，保和堂拋售桂枝，損失百萬兩白銀，資不抵債，只得出售保和堂.
兵敗如山倒，保和堂一夜之間退出了藥行界，正如王一章事先囑咐的那樣，任何一個前來收購保和堂的人，都要求保和堂的牌子一同收購，幸好在大規模的變賣抵債前，已有人高價買走了保和堂的牌子。
刑部大牢有各種刑罰，其中一項就是煙燻，讓人在窒息中感覺瀕臨死亡的感覺藉以逼供，這種刑罰對嗓子以及眼睛傷害很大。
“踏春去了。”俏婢笑盈盈答道。
兩兄弟搖搖頭。
王侯將相…靈寶自然而然的想到朱春明，想到了哥哥，神色不由黯然。
“這是什麼意思？故意給弄難看的？”靈寶瞪眼道，這位見了她們從來沒給過好臉色，更別提施禮了，陡然來了這麼一出，尤其是在當衆被潑了一臉水，又沒有爲他們保和堂傾家蕩產相助之後，靈寶反而覺得這大禮不是大禮的意思。
“小姐笨？”靈寶有些誇張的喊道，“那這天下聰明人可不多了…小姐怎麼會笨，小姐什麼都猜的到，說的做的都對…”
“足夠了….”王一章弱聲說道，握了握顧十八孃的手，“謝謝你….”
“顧娘子，我們兩清了….”王一章露出虛弱的一笑，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什麼沒錯？”顧十八娘擡眼看向他淡淡問道。
“我也謝謝你….”顧十八娘鼻頭微微發酸。
他的聲音從容，牢獄之災，嚴刑拷打，似乎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
她已經給了保和堂足夠的錢充做週轉資金，這個時候的保和堂已經不似先前那種惶惶了，如果這次他們能撐下去，聯合起來的擠兌保和堂的藥棚們則要損失大了。
信家，京城新購置的宅子裡，四五個管事腳步匆匆而出，與一臉宿醉而過的信朝凌等三人擦肩而過，只是簡單的點頭打個招呼。
“顧娘子如有什麼難處，但請明說，能幫就幫，不能幫我們保和堂也不會怪你，只是當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就不好了….”王三老爺冷麪說道。
“我…我也用不着…”他低聲說道，“我也看不懂這些書…”
王洪彬站在院子裡，家裡的僕從基本上都已經賣了，另有幾家已經離開京城，回老家去了，這間宅子原本也要賣的，可他硬咬着牙留下來，代價是變賣了自己所屬的田產，沒了商鋪，沒了田產，這未來的日子多麼難可想而知，尤其是他們這一輩生下來就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屋子裡傳來婦孺孩童的哭泣，讓這氣氛變得更加悲涼。
可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王洪彬瞪了他一眼，帶着幾分責備，哪有這樣借錢的？倒像是討債的！
“你瞧這些人，還把咱們當主子看不？”一人憤憤說道。
靈元一愣。
聲音平淡無波，並沒有什麼情緒在內。
楊太生笑聲更大，位於最外邊的獄卒卻只是投來一眼，旋即便轉過身，似乎對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靈元矗立無聲，既沒應允也沒拒絕。
“二叔，我一定要重振保和堂！”王洪彬跪下來，重重的衝祖屋的方向叩頭。
顧十八娘帶着靈寶走進王家大宅裡時，屋子裡的人顯然已經到了很久了，看到她進來嗡嗡的議論聲頓消，所有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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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元身形一僵，他明白這是說的當初破廟裡刺歪的一槍。
他語氣裡的不善，顧十八娘只當沒聽見，在一旁施然坐下。
“那可不一…”靈寶微帶酸意說道，她的視線不由投向路旁，哥哥終是沒有來…
王晉一不由擡頭看過來。
楊太生便笑了，“瞧，我說瘋話了不是…小兄弟，你去吧。”
對於這姑娘的翻臉無情，他是有親身的體會的。
“明明是他們自己惹的禍，自己沒用，小姐借了他們這麼多錢，他們倒好，不但不記恩，反而生仇！太可恨了！”靈寶憤憤道。
靈元轉過身，目光掃過這老人的雙目，“你的眼…”
此時郊外，靈寶伸手扯斷風箏線，和顧十八娘一起看着那在天上搖曳的美人風箏飄飄搖搖而去。
他伸手撥了撥額前的長髮，看了眼矗立在牢外的靈元。
“我救不了你的…”靈元打斷他的話，淡淡說道。
他緊走幾步，似乎想要衝出去見見顧十八娘，但最終還是收住了腳，有些事不用嘴上說，在心裡就夠了。
靈元一直走到最裡面，望着那永不見天日的窄小牢房，有一瞬間的失神。
“小兄弟，這些書你拿去吧，我用不着了…”楊太生接着說道。
顧十八娘笑了，讓阿四繼續前行。
王洪彬鬆了口氣，止住還要說話的王三老爺，忙派人引着顧十八娘往後堂去了。
“做什麼去了？”信朝凌只當自己耳朵聽錯了，又問一遍。
“不是，老爺，顧娘子送來這個….”老家院急急說道。
“哦…”楊太生點了點頭，略一遲疑道，“那小兄弟可願意聽老朽給你講講？”
顧十八娘點點頭，轉進內室，意外的看到王晉一也在，自從大藥會上潑了一臉茶後，他們還沒有再見過。
“我去看看王老掌櫃的。”她站起身來說道。
“王老掌櫃的怎麼樣？”她看向王洪彬低聲問道。
王晉一是王家一族的正枝孫少爺，他竟然也沒走？
他的話音未落，顧十八娘將手裡的茶杯猛的頓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屋門被掩了起來，擋住了王三老爺憤憤的聲音。
大廳裡的人看向顧十八孃的眼神便有些怪異。
顧十八娘聞言微楞，轉頭看去，見一輛馬車停在路旁，王家三老爺跳下馬車，看到相對席地而坐的二人，頓時閃過一絲怒意。
書房裡只有兩個俏婢含笑而立，整理着書卷文房四寶。
“…難道我說的有錯？誰不知道大有生一心要籠住她，郎有情妾有意，信她會死心塌地的幫咱們？做夢吧？誰讓咱們沒個長的好的兒子！”
坐在馬車，靈寶想起方纔敗落的王家門庭，不由撫着胸口，“做生意真危險，那麼有錢，卻也是說敗就敗了….”
顧十八娘笑了笑，取過錦帕拭了拭額頭的細汗，接過信朝陽遞來的茶。
“不知道今日叫我有什麼事？”顧十八娘問道。
靈元不自覺的覺得嗓子一澀。
“這人怎麼！”靈寶氣的咬牙，轉身就要回去。
“是這樣….”王洪彬咳了一聲，帶着幾分不自在，目光並沒有直視顧十八娘。
顧十八娘看着這個老人，心內百感交集。
內眷侍女們紛紛施禮。
信朝陽一笑，“多謝顧娘子替我擔憂….”說着話微微衝一旁擡了擡下頜，“不過你的黴運來了….”
“大人…”靈元說道，聲音裡帶着一絲忐忑，“這是你要的書….”
“怎麼？又有人來催債？”王洪彬頭也不轉的問道，“讓他們進來，自己挑吧，該拿什麼便拿去吧…”
“大哥踏春？”信朝凌搖頭笑道，“大哥不是最厭這熱鬧…”
那得來不易，顧十八娘笑了笑，揭過這個話頭不再說，都過去了，不想了。
跟大有生的合約到期後，顧十八娘沒有再續約，雖然每天都有無數藥行藥棚前來拜訪，但她再沒有與誰簽下專供的契約。
“如今的她已經不需要用這個來爲自己提底氣了…”信朝陽輕搖摺扇說道，“她現在，內裡真的變強了…”
“雛鷹的時候如果不能收撫她，那雄鷹展翅了就不用想了。”年長的老者帶着幾分遺憾說道。
“那就讓她去飛吧。”信朝陽笑道，看了看八月青藍的天空。
——
想一氣說完這一段,寫的多了些,更得晚了些,大家久等了嘿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