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湘南省內高速公路里程極少。走國道從青山鎮進入省城,足足花了三個半小時。
從汽車南站入城,一路燈光閃爍,城市的夜一如秦安的印象裡般喧囂浮躁,只是高高的樓少一點,汽車的豪華程度差一點,行走的路人穿着還帶着年代的烙印,遠沒有十多年後都市時尚男女的紛雜潮流養眼。
沒等王紅旗叫醒,秦安自個睜開眼睛,勉強辨別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給王紅旗指了一條近道。
“等等,我去買點東西。”秦安讓車子靠邊,跑到一個點着昏黃小燈,卻排了很長隊伍的小巷子口。
臭豆腐的香味飄的很遠,被人稱呼爲四埃及的婆婆,有一手做臭豆腐的好手藝,遠近聞名,這種情況到十幾年後都沒有改變。
四埃及每天賣臭豆腐都是這個時候,而且只賣一會,每天賣的都有限,但她的口味稱得上省城一絕。經常上各種美食節目和娛樂檔新聞綜藝節目。
秦安知道銅官窯的老師傅就愛這一口,趕過去排着隊,探頭過去怕輪到自己時就沒有了,跑到前頭,厚着臉皮拿十塊錢和一個小孩買了位置,那小孩拿了十塊錢樂顛樂顛跑隊伍尾巴上去排着了。
在中國絕大多數地方,這時候還沒有太多人講究排隊的精神,在四埃及這裡卻不行,誰不排隊,誰插隊,四埃及都不會賣給他,所以大家都很自覺,秦安是拿了錢買位置,也算不得插隊,也沒有擾亂次序,倒也沒有人怪他,只是有人覺得這少年身上零花錢不少,還嘴饞的很。
“四埃及,給我來一百塊錢的!”秦安也不知道這時候四埃及的臭豆腐多少錢一塊,想着要送給老師傅的,就儘量多買點。
年紀蒼老,頭髮卻還烏青,精神着的四埃及瞪着眼睛,“你這小娃,買這麼多臭豆腐乾嘛?一百塊錢的,張嘴也不怕撐着了,我都賣給你了。別人吃什麼?”
“對啊,我們吃什麼?”
“哪有買臭豆腐買一百塊的?”
“當飯吃啊,撐死你!”
秦安身後幾人頓時不滿起來了,四埃及每天做的臭豆腐加起來都賣不了一百塊錢。
“多少錢一塊?我少買點……”秦安不好意思地把那張百元大鈔收回去了,很多年後這種差點被收錄爲文化遺產的美味,每塊漲到了三塊錢,一百塊也就三十來塊而已,後來甚至漲到了四塊,五塊也依然供不應求。
“一毛錢一塊,每人最多能買兩塊錢的,這是規矩不能壞。”四埃及嚷嚷着,“要不要,你快點,後邊人還等着呢?”
秦安只好買了兩塊錢,拿兩個小油紙袋裝着,那種熱氣騰騰的香味,還有剁辣椒的辣味散發出來,讓秦安垂涎欲滴。
秦安跑到車裡,王紅旗捏着鼻子,打開窗戶,“BOSS。你能不能先吃完再上車?”
“你嚐嚐,挺好吃的。”秦安把油紙袋遞給王紅旗。
王紅旗連忙躲開,“謝了,你自個多吃點吧。”
“先臭後香,跟先苦後甜一個道理。”王紅旗不吃,秦安樂得一個人吃飽。
車子開到銅官窯巷子口,王紅旗和秦安下了車,秦安提着油紙袋,走在雨後有些溼漉漉的小巷子裡,青石板街道散着水光,老燈籠殘破不堪地搖晃着,黑腐色檐角上的龍子遙望東方,在黑夜裡卻像蟄伏着的怪獸,覬覦着路上的行人。
“這一塊也保存的不錯,咱西安那裡的古城也挺好。”王紅旗感嘆着,國內許多地方建設新城市,就是毫無保護地摧毀舊城市,許多上百年,甚至數百年上千年的老建築就在城市建設中化爲灰燼。
秦安走到這裡,倒是無比熟悉,在他初來此地學藝時,這條街也還是這樣子,過得兩年政府下大力氣修繕,把這裡改建成文化步行街,也成了一處觀光景點,但卻沒有了現在這種原汁原味的古屋味道了。
推開掛着“醉陶居”牌匾的院子口,秦安走進去,白熾燈下,一個身材健碩。頗有些身寬體胖的五十來歲老師傅正在指揮着幾個學生做陶。
老師傅叫楊念古,嶺南銅官窯最後一個真正傳人,他同時也是湘南師範大學藝術學院的教授,這個教授名號來自於他在國內陶藝界的地位,倒不是因爲他寫了多少專業論文,做了多少響徹業界的貢獻,他像絕大多數傳統老藝人一樣,精於手藝,並沒有太多心思去追名逐利。
因爲他和湘南師範大學的這層關係,倒是有許多藝術系的學生藉着便利,輕鬆地跨進了醉陶居的大門,能夠得到他的指點,不過能夠得到他傳授精髓的,據秦安所知,他自己算是一個,其他也就寥寥兩三個,而且還沒有人的手藝精巧到楊念古捨得把壓箱底絕活傳授,給銅官窯找到新一代傳人。
聞着熟悉的,讓人嘴饞的四埃及臭豆腐的香味,楊念古回過身來,院子裡,燈光下,石板上。站着一個笑吟吟地提着油紙袋的少年,他身後是一個一身筆挺西裝的中年男人,身材剽悍,面無表情,像極了電視裡經常出現的保鏢……只差一副墨鏡了。
“你們是……”楊念古擦了擦手,走了出來。
“楊師傅,久仰大名,特地來看看……這是給你的見面禮。”秦安把臭豆腐遞給他,“送別的啥你也不會收,臭豆腐你老愛吃,也算禮輕情意重。”
“你這小孩真有意思。哪有說自己送東西是禮輕情意重的?”楊念古笑了起來,覺得這孩子挺有意思,聞了聞臭豆腐的香味,說道:“你們有什麼事,說吧。”
楊念古經常能夠遇到有達官貴人請自己給做菩薩像供奉着,他楊念古的作品極少有在市面上流通的,一般都是被有交情的朋友介紹,推搡不過才動手做陶。
楊念古琢磨着這小孩定是哪個朋友介紹來的,估計有些背景身份,這份大方自然的氣度看上去就不像一般人家的孩子。
“我想和楊師傅交流一下陶藝製作技法上的心得體會。”秦安跟着楊念古走到白熾燈下,說出這話,幾個專心做陶的學生都擡起頭來,驚訝地看着秦安。
等看清楚秦安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後,他們的目光漸漸變得誇張地不屑,這哪裡跑來的小孩啊,和楊師傅交流心得體會?這種口氣也太大了點吧,不是國內陶藝界赫赫有名的人物,誰敢說這種話?還不都是會來一句“請教”作爲開場白?
楊念古也有些驚訝,嘴裡咀嚼着臭豆腐,眯着眼睛看秦安,笑了起來:“做陶可不是捏泥巴。”
蹲着做陶的學生們偷笑起來,十多歲的孩子,要和楊師傅交流陶藝製作技法心得,實在太不夠資格了,就算是捏泥巴,他也比不得楊師傅那雙巧手。
“用藝術的手法和泥,用藝術的手法挑泥,用藝術的手法造型,用藝術的眼光把握細節……那麼如此藝術地捏泥巴,距離真正的藝術,只差燒窯一步。”秦安記得這一句自己跟在楊念古身邊學習時,他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這樣捏泥巴,難道可不就是做陶?”
楊念古一凜,這話說的真好,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講究,可不就是藝術了?這孩子不簡單啊。楊念古指了指他那幾個學生的作品,“你要說交流,你先給我指點下這幾個孩子的作品。”
楊念古想試試他肚子裡到底還有多少貨色,他不會相信這個年紀的孩子能掌握什麼真正的技法,最多隻是理論水平出色,如果家裡也有玩陶的長輩,多半是耳濡目染之下學了點皮毛。
“不堪入目,跟小孩子玩泥巴似的。”秦安隨意瞟了一眼,沒有留情面。
楊念古沒有說什麼,這幾個學生卻忍不住了,他們都是湘南師範大學美術系的尖子生,雖然是初學陶藝,但也覺得自己不至於被小孩子如此嘲諷,一個戴着工作帽的男生站了起來,嗤了一聲,“這是玩泥巴,你玩給我們看看,讓我們見識一下你可以入眼的作品。”
秦安對這些所謂的學生沒有什麼好感,在他跟着楊念古的那些日子裡,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楊念古懷念過,誇獎過來自大學裡的這些學生,他們倒是浪費了楊念古不少上好的陶土,在醉陶居里呆了一陣子,走出去後沒有學到本事,卻拿楊念古傳人的名頭唬人,讓楊念古的名聲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響。
現代教育方式無法讓傳統藝術的精粹發揚光大,這些學生也不是真心想要學習陶藝,秦安一進門,從他們懶懶散散的眼神,敷衍做作的姿態就看出來了。
“我說了,我是來和楊師傅交流製陶技法心得,不是和你們……你們自個一邊玩去。”秦安走到楊念古的工作臺前,“楊師傅,借你的地方一用。”
“老師的工作臺是你能用的嗎?別搗亂!”工作帽走過來就要推開秦安。
王紅旗一手搭在工作帽的肩膀上,稍稍用力,工作帽疼得呲牙咧嘴,“你……你……你幹什麼!”
“一邊呆着。”王紅旗微微一笑。
楊念古剛想說話,看到秦安拿起陶刀上揚,在半空中劃空轉圈的標準動作,這完全是銅官窯的手法啊,頓時心頭一滯,也沒有責怪王紅旗,止住了他那幾個義憤填膺站起來的學生。
秦安切了泥,手掌輕拍,放入缸子裡,用勺子挑了一整排瓦罐第一個裡的些許粉末,忽然回頭,“楊師傅,規矩你懂得。”
楊念古愕然,這少年居然懂得調泥,絕大多數陶藝大家都有調泥的習慣,把陶泥的溼度,柔軟度和對皮膚的粘性調到最合適的程度,做起陶來得心應手,而且製作出來的陶器隱隱和個人氣度相呼應,一些特殊的調泥材料搭配得當,甚至可以使得陶器的品質提高不止一籌。
調泥的技法和材料比例都是陶藝大家的不傳之秘,當然不容外人覬覦觀看,這時候楊念古已經不敢小看秦安了,指揮着那幾個學生走出去,自己也準備跟出去。
“楊師傅,我的意思只是讓他們出去。我說了是和你交流的,你也出去了,我和誰交流去?這種調泥技法,是我根據你最近的作品得到了啓發,你給指點一二。”那羣學生出去了,秦安謙虛了許多,眼前這位可是他真正的老師,崇敬欽佩的真正藝術家。
當初秦安跟着楊念古的時候,能夠得到楊念古幾分真傳的原因就是秦安和楊念古兩個人一起復原出了一種名爲血絲瓷的失傳調泥技法,這種新技法完美地複製了銅官窯失傳的絕技,真正地讓銅官窯技法一脈相傳,而這種調泥技法的誕生,除了楊念古無數次試驗已經極其接近了的原因,還是因爲秦安一次失誤,腦子一犯糊塗,搞混了兩種配料,最後卻得到了手感極佳,品質上盛的胚泥,燒製出來後的陶瓷器,隱隱有紅光,光照可透,在陽光下可見血絲遊動,故名血絲瓷。
楊念古有些吃驚,這少年不像裝模作樣,但是哪個會把珍而重之秘傳的調泥技法讓別人觀看,這種技法琢磨出來極難,想楊念古這樣眼光精準的老師傅,卻是看一遍就可以把用料的比例猜測出個八九不離十了。
秦安取的泥不多,和的也快,一面詳細和楊念古說着比例,等把泥合出了九分熟,秦安讓楊念古試了試手感。
“這……”楊念古又驚又喜,他很清楚用這種品質的陶泥做出來的瓷器,會是什麼樣讓人歎爲觀止的珍品!這種觸碰到肌膚上軟硬適宜,膩而不粘的觸感,正是他一直追求的品質!
“你是哪位大師的親傳弟子?楊某人感激不盡!”楊念古低頭就要向秦安鞠躬。
秦安哪敢受,半跪着託着楊念古的手臂不讓他彎下腰去,他只是不想讓這位醉心陶藝的老師傅浪費太多時間而已,在他的印象裡,楊念古爲了重現血絲瓷,前前後後足足費了二十年寒暑。
“你老要是願意,我以後出門,就和人說,我是楊老師傅的弟子。”秦安一直被楊念古這種老藝術家的精神所折服,再次拜師,心誠意至。
“那我求之不得。”楊念古看秦安一直不肯交代家裡背景什麼的,心中好奇,這時候他還不清楚這就是銅官窯失傳的血絲瓷,只是隱隱覺得可能和血絲瓷有關,已經按捺不住那份激動了。
“謝謝師傅了,改日再行拜師禮。我還要在省城停留幾天,到時候會做一件陶器,希望師傅你親手幫我燒製,耐着性子看火的事情,我真做不好。”秦安順便提了一個小要求,他儘管能做出不錯的泥胚,但是燒製也是極其講究的技術活,這方面的經驗純粹是日積月累的磨水功夫,不是他靠着記憶和一些先知先覺的小聰明可以彌補的。
“沒問題……我還想見識下你做陶的本事。”此時楊念古可沒小看秦安半分了。
“那好,改日再來看師傅你。”
楊念古親自送了秦安出門,那幾個呆在作坊口的學生正在念叨着,無不目光呆滯,驚訝地張大了嘴,他們什麼時候見過楊念古這樣熱情送客?
“楊教授,這小孩什麼來頭啊?”工作帽揉捏着被王紅旗一抓兀自感到疼痛的肩膀。
“趾高氣昂,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另一個學生哼了一聲,“臭屁!”
楊念古看了幾個學生一眼,望着漸漸消失在路口的汽車尾燈,讚了一聲,“大師傳人,名家風範!”
要不是大師傳人,怎麼可能小小年紀手法如此熟練,這種不敝帚自珍,舉手相送珍傳秘技的行跡,難道稱不上名家風範?
楊念古怎麼也想不到秦安到底師承何人,也不知這大師卻是他自己。
……
……
“BOSS,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個怪胎。”王紅旗搖了搖頭,從第一次見面時,秦安就帶給了他驚奇的感覺,拋開他淡定沉穩的氣質不談,他玩茶的那一手,從長達半米的壺嘴裡擡手倒茶,茶杯不盈一分,不虧一毫,王紅旗儘管手勁臂力都不錯,還練過槍法眼法的準頭,可也做不到這種地步。
王紅旗後來問了,沒有特別練習過,專練這種技巧沒有個一年半載都達不到這種程度,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能夠有這種耐性做這種事情,足夠讓王紅旗莫名感慨了。
至於製陶,王紅旗更不會理解爲這是靠着玩泥巴可以玩出來的,也沒見着他平日裡做過這種事情,他從哪裡學會的?
“你見過的第一個怪胎是誰?”秦安不介意王紅旗如此形容他,倒是很好奇這個問題。
王紅旗聳了聳肩膀,“告訴你你也不認識。”
怪胎無處不在,王紅旗只見着兩個,那也是見識太少,秦安沒有再追問下去,看着車外的燈火,汽車停在了酒店前。
桑塔納在省城也是好車,二十來萬的售價配得上普通人眼裡的“奢華”二字,王紅旗跑下車來給秦安開門,這種姿態卻更吸引人注目。
秦安發了一下呆,王紅旗打開門,秦安才恍惚醒過神來,和王紅旗一起走進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