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30日,對當年每一個炒股的人來說都是值得反覆思考的。這天中午全國各大電視臺轟炸式的評論過後,下午1點半再度開盤後,股市竟陷入了比早上更加詭異的情況——先是大盤按早上的勢頭,微微拉昇了些許,但僅僅只動了不到10分鐘,整個股市的交易就進入了停滯狀態,彷彿全國上下一條心在同一刻停止了買賣操作,既沒有人買入,但也沒有賣出,數據的變化極其微弱,弱到就像莊家和散戶同時大規模物理性死亡了一樣。
毫無疑問,所有人都在觀望。
在此之前並沒有多少人知道的明德經濟研究所,這所堪稱國家級的智囊機構,在短短几個小時之內,變成了連在甌城區街邊賣紅薯的炒股大媽都知道的組織,所有人盯着他,就彷彿盯着全國範圍內最靠譜的內幕消息——還有什麼能比足以影響國家政策走向的機構的發聲,更加的準確和令人心安的呢?但是現在,這家機構卻發出了“反對股價上升”的聲音。
恐慌和懷疑的情緒,已然在整個市場上蔓延開去。而維持着股民理性的因素,居然是一個八歲的小孩,和《甲方乙方》票房節節勝利,一舉突破八千萬的最新消息。
到底是相信明德研究所,還是相信林淼的風向標作用?
所有的人都在不安,都在遲疑,都在蠢蠢欲動。入場比較早的,從四月份到眼下,足足四個月的時間,哪怕沒有配資,現在馬上就拋掉的話,也能套利接近180%。
一塊錢進去,兩塊八出來,賺的足夠多了。
但是,兩塊八好像又不太完整,三塊錢好不好?
散戶們在掙扎和猶豫,大戶們卻比散戶更加慌張。
下午開盤後,滬城證券的經紀人給林淼打來了電話,跟林淼分析了足足二十分鐘現在的情況有多岌岌可危,甚至近乎快把話敞開了講,某方人馬就要憋不住了,如果跑路的話,導致市場崩潰的可能性,將高達九成以上。
林淼不知道對方九成的概率是怎麼算出來的,但也不關心。如果股市真的要崩,他無非就是損失掉兩個億的本錢和這段時間付出的數千萬利息,可現在引發股市崩塌的帽子,已經扣到明德經濟研究所的頭上了,他們這邊的人,至少政治上安全了。
雖然沒有獲取任何利益,而且賬面上也損失較大,但至少贏得了戰略上的勝利,並且獲得了一些喘息的機會。接下來只要不再搞這種容易被人扣上“危害國家金融安全”帽子的動作,對方再怎麼撕咬他,也不可能再影響大局。說破天,他只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孩子。眼下的局面弄到現在這步田地,完全是一種巧合。
如果不是袁佳潔的復仇之心,他完完全全可以暗地裡悶聲發大財,但偏偏事情就是發展到了這一步,偏偏就趕上了股市大熱潮和十五大前夕,各種複雜的因素交織在一起,最終把他這個八歲小朋友推到了歷史的臺前。
而現在,這場看不見硝煙卻一不留神就要萬劫不復的鬥爭,終於很快就要有一個結果。
這一個中午,郭鶴齡畢生攢下的人脈關係,已經全都發出了應有的力量,一口宛若蓋頂烏雲,在大家頭上籠罩了足足四個月的天大黑鍋,終於成功地被扔到了對面腦袋上。
能做到這一點,少不了己方的隱忍,少不了人性的貪婪,少不了上面的持重,少不了對手的配合,更少不了相對弱小的己方在形勢極其不利的局面下的妙到巔毫的操作。
早一點不行,晚一點也不行,力道弱了不行,強了更不行。
股市將崩未崩,人心將失未失……
不但如此,而且還成功地逼迫了個別天知道到底是否和這件事相關的人,必須站出來說一句話,好徹底打破這個局面,並引導形勢朝某個方向發展。要麼馬上出結果,要麼就爲林淼他們進一步站穩腳跟提供一個契機。這種看不見的較量,局外人根本看不見、看不懂、看不透,哪怕是身處局中的林淼,很多時候也只能跟隨着直覺,動態地對形勢做出判斷。
接下來,明德研究所的反應,將成爲這場對局的關鍵……
下午三點半,東甌市證券交易所在一片安靜中結束了這一天的交易。
人們稀稀落落地散場,各個臉上都掛着沉思的表情。
不少人甚至已經後悔了,爲什麼沒有把股票賣了。
天曉得等到下週一開盤,股市會出現什麼樣的動盪……
張皇和恐懼的種子,伴隨着週末的到來,伴隨着各種不確定性,在每個人的心中生根發芽,這一天數不清的家庭發生了爭執,丈夫怪妻子愚蠢,妻子怪丈夫貪心,拿到互砍的極端案例,各地都有發生。一個喧囂的週五夜晚過去,等到週六早上,幾乎股民都認定,股市要崩。
可就在這一片悽惶之中,當旭日東昇,《羣衆日報》的聲音傳遍祖國大地,原本一片哀嚎的入地上,轉眼就煥發出了激動難抑的歡呼。
週六早上,一片題爲《證券經濟活動是奔向小康的特快列車》的評論,宛如指路明燈,照亮了所有股民眼前的路,評論落款“莫一師”三個字面前的頭銜,“京城大學經濟系教授”、“京城大學明德經濟研究所主任研究員”這幾個字,更如同一記強心針,把頭天晚上差點被打死的老婆或者老公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明德研究所開口了!明德研究所看漲股市!明德研究所站在了股民和國家的一邊!
“開放股市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進一步完善的手段和表示之一,國家允許社會資本自由參與上市公司股份買賣的活動,本質是爲人民羣衆搭上社會發展的快車,開闢一條低准入門檻的道路,讓社會發展的紅利更均衡地分配到每一個人身上。
社會資本與上市公司是互相成就的關係,上市公司既是國家建設發展的成果,也是國家建設發展的引擎。社會資本,就是人民的資本,當個人與國家的力量以股市爲紐帶連接到一起,這便形成了全國人民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的合力。
這股合力,既最大限度地發揮市場和資本的力量,也最大程度地保證了我們發展的路線方向。今年股市的上升趨勢,正是這一不可抵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合作趨勢的集中體現……”
林淼早上拿到報紙,看到這篇文章後,在長舒一口氣的同時,不由得搖頭直嘆。
“太特麼不要臉了。”坐在魏軍的辦公室裡,林淼對文人的下限有了全新的認識。
魏軍和荀建祥卻全都呵呵直樂,而邊上很意外的說走卻沒走成的郭思齊,卻發出了非常疑惑的聲音:“荀老師,魏叔叔,你們到底在笑什麼啊?我怎麼越看越不懂了?明德研究所,不是一開始就是支持股價上漲的嗎?怎麼莫名其妙就弄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魏軍望向放下報紙,正拿着奶瓶猛嘬的小豆丁,笑着說道:“淼淼,給你的小師侄解釋一下。”
林淼嘬着奶,轉頭看看郭思齊。
郭思齊眉頭緊皺,很是有些煩躁。
林淼加大嘬的力氣一口嘬完,然後打個奶嗝,緩緩說道:“這個事情呢,比較複雜,爲了方便你理解,我就從一開始的情況說起吧。一開始呢,就是有兩方人,對發展的觀點產生了問題,這是最大的大背景。”
林淼說着從椅子上站起來,放下奶瓶,走到辦公室的小黑板面前,拿起粉筆,寫下了幾個字,叉叉特色叉叉主義道路,繼續說道:“其實路線都是妥協出來的,有人堅持這條路,有人堅持那條路,最後混合到一起,就是既有特色,又有主義。但是妥協,絕對不代表着從此以後就和稀泥了。而且但凡矛盾,總有主次方面,有強有弱,強的一方當然希望更強,弱的一方也不能因爲自己弱,說放棄就放棄了。所以呢,我們作爲弱的一方,無論形勢有多艱難,都要保留我們的聲音,而強的一方呢,不論形勢有多麼利於他們,只要有可以統一聲音的機會,那肯定也不會錯過,有的時候還會盡可能的主動找機會來尋求這種統一。”
林淼說着話,粉筆不停地在特色和主義兩個關鍵詞上畫圈,一邊問郭思齊道:“能聽懂嗎?”
郭思齊點點頭。
“好,那接下來就具體到我們這次事情,我們這次事情,其實就是強者統一弱者的一次嘗試,導火線是我貸款兩個億,違規操作,被對方逮住機會了。如果對方能從我身上開刀,那麼我身後,包括我師父、你爺爺,還有今天這個辦公室裡的所有人,以後就可以閉嘴了,那我們原本就已經比較弱的聲音,就會變得更弱。我不能斷言,如果對方贏了,未來中國的發展路線就會出現問題,但影響上,多多少少肯定是會有一些的。”林淼說到這裡,又停頓了一下,再次問道,“可以理解嗎?”
郭思齊想了想,繼續嚴肅臉道:“所以這回說來說去,就是你搞出了幺蛾子,才需要那麼一大羣人來幫你擦屁股?但這和明德研究所有什麼關係?”
“大哥,我也是受害者啊。”林淼放下粉筆,拍了拍手,“其實這次原本只是個意外,是出於某個場外的不安定因素,藍方纔抓住了我這個把柄。一開始他們是想通過輿論弄死我,結果沒成功。但是股市的走勢擡升後,他們又想出了新花招,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簡單來說,就是給社會灌輸兩個概念,第一,如果我撤資導致股市崩盤,導致老百姓家破人亡,那我就是罪人;第二,如果我不撤資,但股市依然崩了,同樣導致老百姓家破人亡,那麼我就是被有心人利用的,用來轉移股民注意力的道具,我雖然是受害者,但也照樣的罪人。而且不管是第一種情況還是第二種情況,起因都是我違規貸款。
鑑於我師父、你爺爺已經給我站臺了,他跟這件事脫不了關係。那麼到了這一步,雖然我和你爺爺都沒到犯罪那一步,但錯誤就是被坐實了。政治上的事情,不需要證據,只需要感覺,只要大家都感覺你錯了,那麼你就可以閉嘴了。一個人如果閉嘴了,那麼他就政治性死亡了,不存在了。所以藍方千方百計想讓我來背股市崩盤的這個鍋,目的不是在我,最終目的,是在削弱我們的聲音。”
郭思齊馬上道:“那這樣的話,他們幹嘛不一開始就採取經濟手段或者行政手段,把這顆雷引爆了?”
林淼呵呵一笑:“年輕人,這世上的事情,有那麼容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