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甌市的老話說,除夕吃,正月睡,可林淼除夕夜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到了正月初一早上,睡眠質量也很堪憂。大清晨七點開始,衚衕裡就鞭炮聲不止,林淼被吵醒後,除了忍不住給若干年後京城禁放鞭炮的政策點贊,心裡還有點大戰之後的空落落。
臺上五分鐘,臺下折騰半年,就爲了讓億萬人全力關注那麼一會兒,就幾乎抽乾了他的精氣神,何止是消耗元氣,簡直就是透支生命……
發呆了沒一會兒,房門就吱呀一聲被人推了進來。同樣被吵醒的小蘿莉穿得很單薄,嘻嘻哈哈很歡樂地鑽進林淼的被窩,抱住林淼就哼哼,說還是兩個人一起睡比較暖和。
林淼整個人暈暈乎乎的,被小蘿莉摟進懷裡,身心一下子鬆弛下來,外頭的鞭炮聲也不當回事了,沒一會兒,兩個小傢伙就一起沉沉睡了過去。過了片刻,秦晚秋暗戳戳開門看了眼,見這回兩個人的姿勢很乾淨,純潔得天真無邪,總算鬆一口氣,又退了出去。
一覺睡到大中午接近12點,林淼起牀吃過飯後,便帶着曉曉,在小蘿莉幽怨的目光中,招呼上徐毅光,三人一起出了門。正月初一,照理說應該去長輩家問個好,不過林淼家的長輩要麼都已經掛了,要麼就是不值得特意跑過去問好,僅剩下一個外婆,這會兒又遠在東甌市;而師父郭鶴齡雖然稍微離得近些,但並不用林淼過去,想來這個時節,師父家裡定然是人滿爲患,連貌美小保姆小美姑娘都要各種端茶倒水忙得飛起,肯定沒工夫照顧他的……
這麼思來想去,離京之前,林淼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魏軍那邊了。
林淼沒帶秘書在身邊,小孩子單獨出門又不安全,自然只能叫徐毅光陪着,說實話稍微有點尬,但實在也沒別的辦法,總不能反過來讓魏軍到羊皮衚衕給他這個小師弟請安。
魏軍就住在單位分的房子裡,距離社科局很近。出租車開了不到20分鐘就到,片刻後找到家門,魏軍的老婆開了門,家裡頭人也不少。衆人見到林淼和曉曉這倆昨晚一夜成名的童星,不由得一陣歡呼,再然後,就是各種求籤名,各種確認林淼就是《尋仙》作者的必答題,還有拉着曉曉不住誇小姑娘真漂亮的各種好話,搞得曉曉很是招架不住。
閒聊了一會兒,魏軍帶着林淼進了書房,把打印好的《真相》初稿交給林淼看了下。林淼掂量着那份厚厚的稿件,心道老魏不愧是社科局副局長的存在,光特麼序言就寫了兩萬字。
後面補充的內容,更是從原始社會部落的採集狩獵生產方式開始說起,討論人類個體的信息交流,何以從準確直白向彎彎繞繞過度,隨着部落壯大和人口增加所逐漸形成的部落和城邦權力交接制度的建立,相伴形成的社會公序良俗、道德規範、法律體系、政治體制,其日漸充盈、分化、完善、保守、分解、改進、再次完善的過程,又爲語言信息傳遞的“扭曲化”帶來了什麼。空間上從西方說到東方,小的方面,從生產力進步、生產方式變化聊到生活方式的變化,大的方面,從文明與文明之間的“觀念衝突”聊到國與國之間的“真相”爭奪口水戰,並由此延伸出爲搶奪話語權而發起的幾次中世紀的野蠻戰爭。
林淼捧着那稿子看了足足兩個小時,看完之後越發顯得沒文化,只會喊我草。
魏軍還意猶未盡,很遺憾道:“你這個論題的切入點,確實是很不錯的。題目起得很有意思,我們在談論別人的時候,到底在談論什麼?展開來往更高的格局講,中國人在談論美國的人時候,到底在談論什麼?美國人在說中國人的時候,向我們傳遞的又是什麼信息?這種信息傳遞背後的目的又是什麼?說實話,相當有啓發性。
我給這本書寫序言的時候就想到,能不能讓我的博士生做一下這方面的文章,弄出來後應該是挺有價值的,是對國內某些偏修正主義思想的當頭棒喝一記警鐘啊。不過你既然要用,我就不奪人所愛了。這個東西我已經發到尋院長的電子郵箱裡了,他說三天之內給我回信,到時候我把所有的文章和材料一起發給你,你自己再看一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和修改的地方。”
林淼都聽哭了。
他原本只是想罵一罵那些紅眼病,結果到了魏軍這兒,直接就成了家國天下和世界格局……
林淼不禁深深地爲自己的小市民low逼心態,感到在師兄面前擡不起頭來。
思想覺悟之低,太特麼拖師門的後腿了……
“對了,這篇文章要讓你來寫,你打算往哪個方向寫啊?”魏軍忽然又問林淼。
林淼想了想,回答道:“閒言碎語小到個人,本質上的目的是損人利己,這種利己,可以是直接的,也可以是間接的。放大到集體、民族、國家的層面上,道理肯定也是相通的。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如果弄死別人對自己有好處,那在弄死別人的過程中,只要豎起一干正義的大旗,通過道德口號和自說自話,就能掩蓋掉暴行後背的血腥、殘忍和野蠻。
只要拳頭夠大,不但沒人敢跳出來指摘這些口號是謊言,相反還能拉攏不少原本中立的人,也參與進這種暴行中,裹挾最多的人來分一杯羹,以反過來穩固這種話語環境。
具體到美國這個國家,無非就是利益驅動、謊言開道、子彈殺人,所以美國人在談論我們的時候,說白了,不論怎麼說話,最終目的還是想要折損我們、消耗我們、削弱我們,一言以蔽之,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好話壞話,都不能當真,關鍵還要看我們是否能獲得實際利益,又是否被侵犯了利益。這就是真相。”
魏軍聽完,仔細思考了片刻,拍了拍林淼的肩膀,看起來表情很欣慰。
下午四點多,婉拒了魏軍全家讓自己留下來吃晚飯的盛情邀請,林淼帶着被誇得心情很愉悅的曉曉回到了羊皮衚衕。
隨後三天,東甌市那邊對林淼一催再催,讓林淼趕緊帶曉曉回家,接受各路媒體的採訪,林淼卻巋然不動,一邊每天繼續自己的複習計劃,一邊抽空給羊皮衚衕的家裡買了架鋼琴,正北面的主樓放不下了,就放進了西面的小樓裡。這樣曉曉往後再上春晚,直接把老師叫到家裡來就能練琴了,多數時間曉曉不在的時候,洛漓也可以隨便玩玩,把她丟掉的技術撿起來。
三天之後,荀建祥終於完成了他答應的序言。字數不多,才五千多字,寫得精煉,但思路上基本和魏軍的一以貫之,可見都是一個學派的,師出同源。
林淼把整整二十萬字文稿,通過剛剛流行起來的電子郵件發給了丁少儀,並交代丁少儀出兩個版本:一個是拿來給市場看的“情緒發泄版”,一個是把三個人寫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全部印出來的“嚴肅說教版”。書的標題都一樣,但前者的作者署名順序是林淼、魏軍,後者的作者署名則反過來,寫魏軍、林淼。
丁少儀等這本書已經等了三個月,收到郵件後,迫不及待地當天就讓出版社的編輯回單位加班,只等兩三天內校檢完畢,就馬上出版上市。趁着《尋仙》和春晚的熱度,以及林淼本身的話題性,她很是期待這本書能賣出一個好銷量——《尋仙》紅歸紅,但總不能一直吃一本書的老本,出版社的業績,還是得百花齊放纔好。所以不論是站在文化學者的立場上,還是站在出版社當家人的角度上,她都沒有理由不在乎林淼這部處女作的成績。
處理完最後的一點雜事,到了2月23日大年初五,眼見着離新學期都只有三四天了,林淼終於不得不和小蘿莉道別,踏上返回東甌市的歸途。
這天早上,小蘿莉站在院子門口,拉着林淼依依不捨,哭倒是沒哭,就是話多得收不住:“你要好好吃飯,不要挑食,像我一樣每頓吃兩碗飯才能長得快,雖然不管你長得高不高我都照樣喜歡你,可我還是想你能變高一點,這樣我們出去逛街的時候別人纔不會把你當成我弟弟。
如果有別的女孩子給你寫情書,你最好拆都不要拆就扔掉,這樣她們纔會死心了,不然她們要是發現已經看過信了,就會默認你已經給了她們機會,她們就是貪圖你的名氣,不像我,我就是單純喜歡你,你要是變心了,下次就不要來找我了,讓我一個人孤獨終老。
你想我的時候一定要給我打電話,不然憋在心裡很難受的,你送給我的那些紙星星我都捨不得拆了,看你每天那麼忙,摺紙星星那麼花時間,我每拆一個就好心疼你,所以還是你給我打電話吧,最好是在我上課的時候打到我們學校裡來,我們學校傳達室的電話號碼是……嗚嗚嗚嗚……”
秦晚秋在左鄰右舍的強力圍觀下,忍無可忍地捂住了洛漓的嘴。
自己怎麼會生出這麼沒羞沒臊的閨女呢……
太特麼羞恥了……
“放心吧,下學期比賽很多,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來這邊參加什麼比賽的全國決賽了。你好好上學,跟同學打架的時候要注意保護自己,不要給媽媽添亂,現在天氣還冷,睡覺要蓋好被子,小心不要感冒着涼了。我走了啊……”林淼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抱了抱小蘿莉,可惜矮了快一個頭,只能抱到胸口,根本抱不出小情侶離別的感覺。
秦晚秋拉着洛漓,把林淼、曉曉和徐毅光送出巷子,望夫石一樣目送三人上了出租車。
上車之後,林淼和徐毅光雙雙嘆了口氣。
開車的司機見狀一笑,呵呵問道:“老兄,跟老婆吵架了?”
徐毅光閉口不語。
卻見林淼面向窗外,惆悵一嘆:“愛情啊……”
一整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