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大概長到五歲時,家裡的日子寬裕了些許。證據是那年夏天,向來勤儉的母親,居然給了我和弟弟一人一分,那是我生來第一回從母親手裡拿到錢。
那兩年國內社會穩定,年景也好,東甌市裡裡外外,挑着擔子走街串巷賣農副產品的老農隨處可見。我拿到那一分錢後,便領着弟弟去家門口不遠處的挑子,買甘蔗解饞。那時城市裡能吃進嘴裡的甜食很少,甘蔗這種水果,可以視爲補品。
賣甘蔗的老農面色焦黑,面相憨厚,收錢的時候,微笑的樣子很淳樸。他收了我和弟弟一人一分錢,給弟弟切了一段汁水十足的甘蔗後,挑起擔子就走。當時我很着急,忙攔住那健忘的老農,一番苦苦哀求後,他終於不耐煩地從甘蔗最尾部的那段,給我切了一節像石頭一樣硬的甘蔗。那節甘蔗的味道寡淡而無味,還磕掉了我一顆乳牙,我對此一直記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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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後,父親去世,母親爲防我欺負弟弟,在我剛勉強成家且最窮困潦倒的時候,找來家裡幾個舅舅,提前分了父親留下的家產。按分到手的家產價值和需要繼續承擔的家庭義務來算,十分的家產,弟弟大概分到九分,我得手一分。
當時我看着母親臉上那愉快的笑容,心想老農真是陰魂不散。
許多年後,人事變遷。
但母親還是那個母親,弟弟還是那個弟弟,我還是我,只有父親,是真的永遠的沒了。
我沒能完成年少時許下的宏願,變成一個每天要吃一整節甘蔗的有錢人。但偶爾在路上撿到一分錢,也不會再欣喜得像收穫了整個世界。
我的孩子日復一日長大,漸漸開始看不起地上的一分錢,因爲孩子很聰明,知道市面上最便宜的小糖果,也要一角錢才能買兩顆。一分錢,已經買不到東西了。
某天我領着他在路上走時,撿到一枚久違的一分硬幣。
我把錢擦拭乾淨,讓孩子握在手裡。他問我:爲什麼?
我跟他說,人回頭看,才能不忘過去。不忘過去,才能守住現在。守住現在,才能收穫將來。”
林淼不緊不慢地寫到這裡,猶豫了一下,擱下了筆。
站在林淼身後的兩位,雙雙看得有點傻眼。張健出這道題的本意,其實是想看看林淼對社會發展以及個人如何在歷史進程中做抉擇的看法,不論怎麼想,這種題目,下筆就應該是篇議論文,可天曉得這娃居然如此不走尋常路,不寫議論文也就算了,可散文你也不寫,記敘文你也不寫,寫篇微小說出來算幾個意思?習慣性炫技嗎?!
魏軍也沒比張健好多少,看林淼寫完,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甚至看得有點說不出的被掏心窩子的感覺,然後正愣神間,又見林淼翻回前頭,給作文起了個標題。
《我爸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塞到我的手裡面》。
魏軍見到,瞬間就情緒控制了。林淼那白描到近乎殘忍的描寫手法,直接把他的記憶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三十年風風雨雨,祖孫三代的艱辛忍辱,一下子全都從腦海中浮現出來。
他立馬轉頭走出教室,仰頭看着天空,大喘了幾口氣。
張健走到他身旁,點起一根菸,又遞給魏軍一根。
魏軍搖搖頭,說道:“不會。”
張健笑了笑,噴出一道筆直的青煙,咧嘴道:“厲害啊,我這麼多年,頭回見到這麼小的孩子,寫出這樣的東西來。我有些三十來歲的學生,也不見得能做到。”
魏軍道:“八百來字,寫三代人,還寫出味道來了,我師弟搞不搞得了馬列我不知道,搞文學肯定沒問題。”
張健笑道:“王蒙說文學是羊腸小道,能搞也不該去搞,好端端的,幹嘛把路走窄了?”
魏軍也笑了笑,問道:“張老師,給他打幾分?”
張健答非所問地嘆道:“可惜不是中考和高考……”
“呀?”兩人正說着話,身後突然發出了一個驚奇的聲音。
魏軍轉過頭,見林淼揹着小書包出來了,不由笑吟吟道:“提前交卷了?”
“嗯。”林淼擡手看看,離考試結束還有二十多分鐘,又反問道,“師兄,你怎麼來了啊?”
魏軍笑道:“去滬城看了下師父,被小郭叫過來了。你們這邊要建大學城,東甌醫學院想趁擴的機會,乾脆建綜合性大學。他們校長打算先弄個社科部,託我找個學科帶頭人。”
“哦……”林淼點點頭,又問張健,“阿公,你跟我師兄認識嗎?”
張健笑道:“你師兄十年前給我評的東甌四大才子稱號,老相識了。”
“咦~~”林淼對滿臉褶子的四大才子發出了噓聲。
張健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林淼的腦袋。
魏軍又叮囑林淼道:“過年別忘了去看師父,再忙也要抽空的。”
林淼點頭道:“知道,知道,有數的。”
張健又問:“淼淼,你這個作文,怎麼會想到這麼寫這麼個東西的?”
林淼一怔,譴責的眼神:“阿公,你剛纔難道在偷窺我?”
張健喊道:“什麼偷窺!我是光明正大站着看的,你自己沒發現啊!”
幾個教室裡的監考老師,一下子全都探出頭來。
張健趕緊閉嘴,笑着對幾個老師致歉。
“好吧,原諒你了。”林淼隨口說着,又問張健和魏軍道,“看我這個東西,是不是有種平靜的水面下有暗流在翻涌,好像隨時情緒都要爆發出來又引而不發的感覺?是不是有那種淡淡的,憋在心裡的,憋又憋不住,吐又吐不出的感覺?”
魏軍點點頭,承認道:“是有那麼點。”
林淼呵呵一笑:“那就對了,《小院雜談》和《僦居發微》,都是這個調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