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傍晚的最後一抹夕陽下,老林的桑塔納,在林淼前世無比熟悉的幾條馬路上轉了一大圈,出了市政府大院,由北而西,再由西向南,先從百里坊小學接了曉曉,又繞到西城街道辦事處大樓下,接了江萍上車。曾經想過最好的日子,無非也就是這樣了,而現在卻成了日常得不能再日常的小事。曉曉時隔數個月,難得一放學就能見到林淼,又驚喜又高興,只是很小的一點變化,就讓她彷彿中了獎一樣,連話都多了不少。
“淼淼,中遠老師今天來我們學校了,給我們上了一節很多很多人坐在一起上的課,還把你寫的字拿出來讓大家看,我們整個二年級都去上課了!我班裡還有好多同學,讓我帶你的簽名給他們,連我們馬老師都想讓你給她簽名……”曉曉說得煞有介事。
林淼笑着問道:“是不是感覺臺型都要扎爆了?”
“嗯嗯!”曉曉重重點着頭,小孩子的虛榮心得到爆表程度的滿足,咯咯笑着停不下來。
這孩子跟着林淼風風火火往京城的央視大樓裡跑了兩次,到現在都還沒真正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幹嘛去了,還一直以爲,自己只是百里坊小學二(6)班裡的一個普通小學生,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是沾了爸爸和弟弟的光。
而對最近生活中的種種變化——比方晚上學鋼琴的地方,從市少年宮變成了東甌大學,教她的老師從鍾初惠變成了看着兇巴巴的姓葉的老阿姨,而且練琴練得好想吐。還有每天放學之後,陪着她等爸爸來接的人,從班主任馬老師變成了金校長……
凡此種種,曉曉其實一點都不喜歡。
葉老師哪有鍾老師好,金校長雖然笑嘻嘻的,可沒有馬老師那麼親切……
可是她也沒有辦法,大人的世界那麼奇奇怪怪的,也只有淼淼能搞懂。
既然淼淼都說是爲了她好,那就老老實實聽話吧……
林淼聽曉曉說起中遠,不由想起來,剛纔來時路過中遠的那間小破木屋,隔着十來米交錯一瞥,感覺中遠的生意確實好了許多。不過話說那貨也真的是摳得讓人無語,做生意居然還捨不得下本錢,哪怕百里坊小學周邊的房租比別處稍微高那麼一點點,可找個跟他那小破屋差不多大的地方,撐死一個月也就千把塊而已,多招一兩個學生,成本不就全回來了?好歹也是個市書法家協會的理事了,連點基本的排面都不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爸,什麼時候我也入個市書法家協會吧,能弄嗎?”
以前不懂行的時候,總覺得各種協會必定匯聚各種頂尖專業人才的林淼,肯定是沒臉提這種要求的。最近發現各種協會的門檻其實沒那麼高後,林淼就有點蠢蠢欲動了。頭銜這東西,其實根本不怕多。只要基本盤能穩住,錦上添花的東西都是多多益善。
老林現在完全都沒把書法家協會的頭銜放在眼裡,想都不想就答應道:“可以啊,等下回家我跟他們協會的老朱打個電話,過幾天讓他把會員證送過來。”
林淼點了點頭。
對,打個電話,然後把會員證送過來,這就完事兒了。等以後老林再發達一些,觸手伸向更高的地方了,林淼想加入各種省級的協會,估計手續也會變得和現在加入市一級的各類協會差不多方便——給協會的主要負責人,打一通電話就行。至於老林本人,則更大概率會是對方先一廂情願,先斬後奏地把全部手續都辦完了,然後再客客氣氣詢問一下林老師是否願意賞臉,只等林老師一點頭,就立馬熱烈歡迎林老師成爲他們的一份子。
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
林淼長久以來都沒搞明白,怎麼才叫翻身做主人,現在看到老林這種被人逼着接受各種榮譽和榮譽帶來的實際好處的樣子,突然就開竅了。
古時候那些中舉的舉人,一旦考上,就有數不清的鄰里親族帶着地契、房契前來投效,雖然時移世易,本朝是不可能再有類似的避稅漏洞了,不過林淼所見到的發生在老林身上的這一切,那數百年前的那一幕幕,又有多大的區別?
江海房開沒花幾個錢,江洋就拿下了湖濱路的大項目。天源文化花的錢更少,就籠絡住了一批全國頂尖的文創人才。而這背後的實質,正是一大羣除了一條人命之外,別的什麼都沒有的人,希望抱着老林和老林所代表的利益小集團,以獲得哪怕一點點上桌吃飯的權利。爲此,即便先由自己付出一些血汗,平白養肥老林,那也在所不惜。
桑塔納從西城街駛過。
明月小區外,一輛運載建築垃圾的貨車正緩緩開走。
江萍看得滿心歡喜,那是從正在裝修的自家房子裡搬下來的。
再往前,克勤的西城飯莊,已經被拆得一乾二淨。
不大不小的空地上,打地基的工人們,正渾身是汗地下班收工。
天色剛黑,街邊的路燈同時亮起。
林淼和站在馬路旁監工的王斌,時間交錯而過。
王斌眼睛一亮,雖然車子眨眼開遠,他還是忍不住朝着車屁股揮了揮手。
放學後過來裝逼的溫仲華見狀,不由奇怪問道:“王總,你跟誰打招呼呢?”
王斌笑道:“老闆的老闆,剛剛車子從我面前開過去。”
“那怎麼也不停一下啊,你都跟他打招呼了,大老闆也太不給面子吧?”溫仲華笑道。
“我一個打工仔,能有個屁的面子?”王斌很坦然地說着,擡手看看時間,“不早了,我吃了飯還要去上課,你也趕緊走吧。”
“又跟老闆一起去啊?我跟你一起吧!”溫仲華躍躍欲試。
王斌笑罵道:“你特麼煞筆吧?自己白天不好好讀書,晚上要跟老子去讀夜校?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
溫仲華道:“對個媽逼的書,我關鍵是去見老闆啊!”
王斌搖搖頭,對這貨無話可說。
這時馬路對面,一個黑矮子,腳步匆匆地走了過來。
溫仲華見狀趕緊腰桿子一挺,大喊一聲:“江總!”
“嗯。”江洋點了下頭,神色略顯凝重道,“阿斌,明天先停工,你跟曉紅姐走一趟,把這個工地還沒辦的手續馬上全都辦好。”
“出什麼事了嗎?”王斌敏感地問道。
江洋搖搖頭,皺眉道:“別問了,最近讓工人小心一點,如果有人來鬧事,咱們絕對不能動手,旁邊就是西城街道派出所,你們該報案就報案。”
“江總,我們這麼多人,還怕人鬧事?”溫仲華躍躍欲試,“誰特麼敢來鬧,老子弄死他啊!”
江洋不善的一眼掃過去:“閉嘴。”
溫仲華立馬噤若寒蟬。
王斌又問:“那工人的工資怎麼算?”
江洋道:“休息天算一半,帶薪休假。”
“好。”王斌點點頭。
“那這裡就交給你了,我晚上還有個會要開,今晚的課就不上了。”江洋說完,急匆匆就走。
王斌笑問:“嫂子知道你要逃課嗎?”
江洋一咧嘴:“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