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勝明抱着足足一百來頁的手稿,低着頭,腳下彷彿踏空一般,快步朝電梯走去。他身邊的一切,似乎都不再與他有任何關係。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他卻咬着嘴裡的肉,絕不讓眼淚掉出來。整整一個月,他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悶頭趕稿。哪怕是在形勢最不明朗的那幾天,他都沒想過要停下這份工作,甚至比之前還更加用功了幾分。不僅每天晚上寫稿到凌晨一兩點,還日夜祈禱林國榮千萬不要出事,千萬要度過這次的難關。
昨天晚上,他特地稍微空出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看了下《東甌新聞聯播》,當終於看到老林在新聞中出鏡,那一刻,他激動得幾乎都要給屏幕上領導們跪下。他天真地以爲,一切終於要結束了。老林安然無事,生活將按原先的軌跡繼續往前,自己的人生,也終於就要熬出頭。
何勝明在巨大的興奮情緒的支配下,昨晚一度失眠。在效率極快地寫完4000字後,他剛過11點便早早躺下,可卻怎麼都睡不着。於是乾脆又坐起來繼續寫稿,不想還思如泉涌,一寫就寫到了天亮。直到早上來上班時,通宵了一整夜的他,依然清醒得跟打了興奮劑一般。
直到中午的時候,看到魯建波收拾桌子,一臉落寞地離開辦公室,何勝明的亢奮情緒,才稍微減弱了一些,但也僅僅只是一點點。
老魯離開辦公室後,何勝明偷偷跟其他同事打聽了一下情況,得知是老魯是因爲“犯了錯誤”才被調離崗位,下午就直接去了東甌日報在江北鎮的駐點上班。當時他還完全沒往“神童風波”的方向上去想,心裡甚至挺同情老魯被明調暗降,同時略點一絲沾沾自喜,認爲自己現在替老林代筆,有黃馬褂加身。這回事情一了,他馬上就要飛黃騰達,中午午飯過後,甚至又快馬加鞭地一下午寫了三千多字,嗨得簡直違背生理規律。
可誰能想到,就在他覺得停不下來的時候,丁少儀卻突然一個電話,打碎了他的美夢。
當他帶着滿腔的激動,抱着那一百多頁,二十來萬字的手稿,興沖沖跑進丁少儀的辦公室,滿以爲從此就要得要單位高層領導的賞識,從此過上體面生活的時候,迎來的,卻是一桶冰冷的、無情的、殘忍的、比瓊瑤還無理取鬧、比楊過還黯然銷魂、天山派純天然無污染、兩百年秘製精釀、無敵透心涼的液氮!
足足20多萬字的手稿,丁少儀當着他的面,用敷衍智商最多也不會超過20的傻逼的態度,坦坦蕩蕩只用20秒的時間就翻閱完畢,然後面帶微笑告訴他:“你這個東西,寫得還差了點意思。這個事情先停一下吧,這幾天辛苦了,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過幾天可能會安排你去新的工作崗位……”
何勝明當時差點就瘋了。
二十萬字啊!你花二十秒翻完,然後告訴我不行!
丁大媽,你敢不敢告訴我,我這本書的男女主角叫什麼名字啊?!
何勝明很想跟丁少儀爭取,跟她解釋,甚至跟她對質。
但殘酷的事實卻是,面對強勢的丁少儀,他一句話都沒敢說出口。
老天爺啊!你下把刀捅死我吧!
何勝明心裡有個聲音在悲泣,滴滴答答、嘩嘩啦啦的,又像是在血崩。
他眼裡的淚越積越多,身體的溫度越來越高。
過往將近三十年曾經嘗試變得優秀卻最終歸於平庸的努力,過往三十天裡他日日夜夜天天雞血的拼搏,所有的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閃過。他絕望,但更憤怒。他不甘,但更多的還是痛苦。他深吸着氣,想讓自己趕緊冷靜下來。丁少儀這層樓人少,走廊上幾乎沒人。可等電梯下去,他要面對的,就是滿屋攢動的人頭了。總不能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哭得稀里嘩啦的吧。
老子都這把年紀了啊,就算失業也不該這麼傷心啊……
雖然我牛逼都吹出去了,雖然家裡一聽說我在提林國榮幹活,都忙着要給我找對象了,雖然這個時候突然出了幺蛾子有點丟人,但也不至於哭啊……
電梯燈越來越近,何勝明越想控制,鼻子卻越來越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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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丁一聲響,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何勝明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叔叔!”
何勝明猛轉過頭,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林淼都驚呆了,大喊道:“我林淼何德何能,讓你見到我就這麼淚如雨下的?你暗拜我多久了?”
何勝明眼見都已經收不住了,乾脆破罐破摔,把電梯門一關,蹲下來看着林淼,鼻音很重,又哭又笑地罵道:“操,怎麼老子每次都死在你小子手裡?暗拜又特麼是什麼意思啊?”
“哦,這是我自創的名詞,你可以和暗戀放在一起比較記憶,意思就是雖然不好意思說出口,但一直在暗中崇拜。你不要覺得難爲情,我其實是很能理解你這種心情的。畢竟對一個小自己兩輪的人說我崇拜你,確實有點跪你在心口難開,沒事的,既然都讓我看到了,以後你就光明正大地崇拜我吧,我不糊嫌棄你的。”林淼拍拍何勝明的肩膀。
何勝明盯着林淼半天,突然抱住林淼,嚎啕大哭起來。
林淼很蛋疼地輕輕拍何勝明的背,安慰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我以前被人吊打的時候也哭呢,不過哭得比你壓抑多了,我都是躲在衛生間裡哭,哭都哭不出聲音來。還是你幸福啊,居然還能嚎,你知道世界上哭聲分貝最高的動物是什麼嗎?”
何勝明淚流滿面:“是什麼?”
“跟我來吧,我告訴你。”林淼拉着何勝明,往會議室走去。
這層樓的會議室,只要丁少儀不用,那就是空的。
何勝明被林淼拖着,木然地跟他進了會議室。
偌大的會議室將近80平方,講臺上方還掛着上次開會留下的橫幅。
何勝明第一次來這個會議室,林淼卻像進自己家一樣熟門熟路,走到放熱水瓶的櫃檯前,把幾個瓶子顛了個遍,終於找到一瓶有水的,拿起來給何勝明倒了杯已經涼透的白開水,遞給他道:“我爸讓你寫的那個《狩魔手記》,少儀阿姨給你斃了吧?”
何勝明接過杯子,喝了一口。
涼水潤喉,身體好受了許多。
他點點頭,嘆了口氣。
林淼伸出手,從何勝明手裡拿過手稿,然後走到門邊,打開燈。會議室裡頓時一片明亮。林淼看着稿子,一邊說道:“很正常,這個小說本來是要在報紙上連載的,對質量的要求本來就很高。就算最近一切都好,光從技術層面上,你這本書被槍斃的可能性都很大。”
“你都沒看呢!”何勝明不滿道。
“嗯,正在看呢……”林淼把厚厚一疊稿子放下,只拿起前幾頁,“其實我也不會寫小說,不過挑刺的話,我還是挺在行的。”
林淼嘴上說着,眼睛一目十行看着,一會兒功夫就翻過去四五頁。
等看到第六頁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然後爬上會議桌,坐在何勝明身邊,雙腿一晃一晃,遊戲般的態度,指着稿子跟何勝明探討起來:“首先第一個問題,你這個開頭我就不喜歡。寫故事,故事的時代背景當然重要,但你花這麼多筆墨去解釋,那就沒有道理。所謂的時代背景,應該用具體的環境來呈現,讀者要看的,是主角在故事發生的世界裡做了什麼,而不是聽你跟說教一樣,把整個世界介紹一遍,又不是寫遊記、寫地理志對不對?
還有你這麼一弄,前期開局的節奏就慢了。什麼叫講故事啊,最簡單講,要麼先給個懸念,要麼先給個矛盾,你倒好,上來什麼都不講,先講吸血鬼祖宗是怎麼來的?他們的等級是怎麼劃分的。誰在乎他祖宗是誰啊!我就想知道,主角是誰,主角在哪裡,主角要幹嘛?他祖宗的事情,等他遇上祖宗的時候,咱們再介紹好不好?等你故事展開得差不多了,寫什麼讀者都會有耐心往下看……”
“不是,金庸不也……”
“金庸是金庸啊!你能跟人家比啊?大家,做人現實一點好不好?咱們都是剛出道,對市場稍微有點敬畏心行不行?別動不動就跟人家金庸比,你就算真的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可人家那麼多作品擺在那裡,你起碼數量上先跟人家看齊,那時候再跟人家動手行不行?”
何勝明無言以對。
林淼把稿子放下來,又拍拍他道:“不過你也別灰心,我還是挺看好你的。這個項目不行,咱們來個別的嘛。我最近就有個想法,要不咱們寫個仙俠小說吧,還珠樓主的書看過嗎?”
何勝明搖搖頭。
林淼道:“沒關係,我也沒看過。”
何勝明鬱悶道:“沒看過你說個蛋?”
“叔叔,不要動不動就蛋來蛋去的,萬一說多了,哪天真的扯到蛋怎麼辦?”林淼很淡定道,“再說了,我沒看過,不代表我就完全不懂啊。我現在就有個故事,覺得特別適合用你的文字風格來發揮一下。你那個寫作的用詞習慣,跟現代都市背景奇幻設定的故事根本就不搭嘛,寫出來最多也就六十分,撐死了及格線。我跟你所,我現在這個故事纔是最合適你的。背景大概是這樣的,天下魔氣,一甲子爆發一次,每次爆發的時候呢,就有天魔出世。那這個魔氣怎麼來的,就是人世間的貪嗔癡恨仇怨所化,所以爲了鎮壓這個玩意兒啊,就有修仙者在魔氣匯聚的地方,築起大陣,又在陣法上建起道院,以自身的正氣來壓制邪氣,用天地的正氣,來化解怨氣,用人間的正氣,來消滅魔氣……”
“怎麼那麼多氣?”
“瞎瘠薄說的嘛,你也可以自創啊,反正大概就這麼個意思。”
何勝明微微點頭,忽然有又問:“這個也是給你爸寫的?”
“不是。”林淼道,“我爸估計不會寫小說了。”
何勝明頓時眼神失落,站起來道:“那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
“誒!”林淼拉住他的衣服,“大哥,我爸不寫,我可以寫啊!”
何勝明都沒意識到林淼喊他的稱呼都變了,轉過頭懷疑道:“你寫?”
“是啊。”林淼仰頭看着何勝明道,“難得我現在神童的名號都打響了,不趁熱打鐵出本書,多收割幾波韭菜,我對得起老天爺賞飯吃嗎?不過咱們說好啊,我可給不了我爸那麼多錢,千字最多50塊,你寫不寫?”
“真的能寫?”何勝明不敢輕信。
“我騙你幹嘛?這回不跟出版社弄,我就是你的甲方,你要是願意,我先給你一點訂金,多了沒有,一千塊吧,你先給我寫兩萬字看看。要不要繼續合作,看你寫的東西質量怎麼樣。”林淼一邊說着,轉身打開書包的拉鍊,從裡頭掏出一個錢包來。
錢包裡剛好十張大鈔,是老林給的。
林淼取出錢,往何勝明面前一遞。
何勝明盯着林淼手裡的錢看了半天,突然一咬牙:“算了!錢你拿着,東西我先寫,我不白佔你小孩子的便宜!不過有一說一,我不能只拿錢!署名我也要!”
林淼想了想,道:“我這個署名不能給你,不過如果這本書市場反應好,我可以讓你和我爸,共同署名一本書。”
何勝明稍作猶豫,點了頭:“行!”
“那咱們繼續說。”林淼趕緊把錢收回去,心裡暗想好險,切回正題道,“按照剛纔說那些什麼氣,你自己就可以再設計一下。什麼叫正氣啊,正氣就是修仙者的功力嘛,功法越牛逼,功力越強,境界越高,正氣就越足啊。還有什麼叫天地的正氣啊,天地能有個鬼的正氣啊,不好表現嘛是不是,總不能打架打到一半跳出來一個神仙把敵人給拍死了,作弊沒意思啊,所以我想最好就是天材地寶的,自己弄個神兵利器,最好這兒神兵利器還有個進化的過程,兵器跟人一起慢慢變強,這裡頭能設計的東西就很多啊。湖濱路那邊產業園賣這些亂七八糟東西的店有幾百家,你不要着急寫,先過去看看,找找靈感……”
何勝明認真聽着。
林淼說得口乾舌燥,但感覺會議室裡的杯子好髒,就強忍着不喝水。
逼逼了十來分鐘,見說得差不多了,停下來時,卻見何勝明正用“暗拜”的眼神,盯着他一動不動。林淼嘆了口氣,又拍拍何勝明的胳膊,稱呼也變回來了。
“叔叔,我能理解的。人到中年,明明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能耐了,可跟上面的比,別人也不比你差;跟下面的比,那羣愣頭青明擺着沒你厲害,可又總是能仗着年紀輕受器重壓你一頭。上又上不去,下面又壓不住,自己被擠在中間,何止是兩頭受氣,簡直是兩邊捱打。
可人生就是這樣啊,總有比你弱的過得比你好,總有比你年輕的站得比你高,可我們能怎麼辦呢?你不咬着牙硬挺,每天退半步,退着退着,就什麼退路都沒了。
熬着吧,雖然不見得能熬出來,但總歸人先得活着。認命可以,認輸不行啊,認輸就相當於是自殺了。叔叔,加油吧,才三十歲,路還長呢,機會大大的有!”林淼說着,手腳並用從會議桌上爬下去,“我下星期天過來找你,你給我做個大綱吧。”
何勝明木然點點頭。
林淼背起書包,笑着向他揮了揮手:“叔叔再見!”
然後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何勝明一個人坐在會議室裡,愣了半天。
突然潸然淚下,卻又露出了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