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瑾輕笑着看向身邊促狹的小女人,日光落下一角,正照在他的眉梢,稱得一雙眸子流光溢彩,二人眼光糾纏情意繾綣,一時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退縮。就這樣眉目爭鋒數十個呼吸,李清意眼波流轉,出聲問道:“陛下今日出宮,所爲何事?”
宋元瑾心情正好,笑着說道“明日正是國子監一年一度的監試,朕爲評審,正好提前出宮,在監舍住上幾日權當消遣。”
李清意恍然大悟,難怪最近天氣仍清冷,街上行人倒是越發多了起來,且看對面弘文館門庭若市,原來是有這樣的大事。
大宋國子監生源甚廣,除五品以上官家子弟外,若學生品學優異,在地方書院中能博得前十之位,均可由書院院士引薦入國子監,此舉大大刺激和鼓勵了寒門學子,也正爲大宋選拔了一批心有抱負的清正官員,故而國子監每年的監試可謂是衆生雲集,不但國子監內的考生要一較高下,各地優秀的學子也有前來觀看的,尤其此次傳聞由聖上評審,更是讓學子們瘋狂。
“哦,父親日前曾提過,居然就在明天了。”李清意嘟囔道。
“丞相桃李滿天下,當然也是隨審之一。”
李相之所以提起這個,是因爲白君則來信說長子白靖衍神往監試學子們風采,特進京一觀,沿路正是白行知的商隊護送,今日下午才堪堪能入京,而李清意則是因爲與表哥許久未見,她想着親自去城門迎接,纔對監試一事有些印象。
“幸虧陛下提醒,不然我差點忘記了與表哥約好去城門迎他!如今看看時辰表哥也該到了!”李清意遙遙看了眼城門,“陛下,臣女與哥哥約好他進京當日前去迎接,不好失約,先行告退啦!”反正龍一守在他身邊,肯定沒什麼問題,她有事在身乾脆先行一步。
“你與你表哥關係倒好!”宋元瑾不輕不重的瞥了一眼低眉順目的小女人,她在人前總是一副乖巧模樣,私下裡可是膽子大的很。
“嗯,我在白府多年,與哥哥自是友愛!”白靖衍與她的親哥哥李青玄不同,他除了文采出衆也頗通武藝,無意撞見自己修習槍法,還特意找來了許多書冊供他們二人閒時一同研習,二人也偷偷在院中拆招,對於李清意來說,白靖衍不光是哥哥,還是良師益友,自然樂意親近他。
李清意匆匆下樓,招來兩個丫鬟往城門趕去,龍一沉默立在饕味居三樓角落的陰影裡,他可以肯定主子的臉色十分難看,心情也不好,所以十分不想出言勸他回去。
“走吧。”半晌,宋元瑾邁步下樓,龍一沉默跟在身後,剛坐到馬車上,就聽車內傳出一個聲音,“去城門。”
李清意到達城門之後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就看到一行車隊走了過來,看車隊中插的旗子正是白家的商隊,她翹首以望一眼就看見了前方馬匹上的青衣男子不由得高高揮舞了手臂。
白靖衍也正在馬上四處張望,一眼就看到了揮舞手臂的她,打馬快跑了幾步,站在進城門的隊伍最後方,春風滿面,不輕不重的喊了一聲“表妹”
城門的隊伍很快就檢查完畢,白靖衍等不及牽着馬匹慢慢走,乾脆放下繮繩徒步跑了過來,二人相視一笑,沒有說話但肉眼可見的愉悅,街角的馬車上,宋元瑾將窗簾掀起了一角,面無表情的注視着城門口的兄妹二人,他的將軍背對着馬車看不清神色,但是表哥的樣子他倒是看得清楚,宋元瑾冷哼了一聲放下簾子。
監試分爲國學、策論、騎射、兵器四門考教,國子監的監生門早早就在院內聚集,此時院外重兵把守,旁觀之人具是飽學之士,坐於院落一角,下場考試的在衆人注視下更是緊張,此時司業未到,衆人還可以略作交談。
“馮兄在看什麼?”院子正中一處,幾人聚在一起,突然有人問道。
“沒什麼,一個朋友,打個招呼。”衆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也點頭致意,看臺上的人他們都知道,昔日太守封家的大公子封如琢,京城四公子之一,只可惜現在雖爲同進士,仍無半點官職,眼看聖上似乎要將他雪藏,令人唏噓不已。
“封公子旁邊那個……是不是鎮國將軍?”突然有人發現了封如琢旁邊的人有些面熟,激動問道。
這一叫不要緊,旁邊幾人都看了過去,而後都激動的不能自已,越來越多的人舉止有異,就越來越多的人發現看臺上居然坐着傳聞中的鎮國將軍!
李清意對自己引起的騷動有些意外,“我在這,是不是不太好?”
封如琢知道李清意身份輕笑着沒有說話,他心中何嘗不是與場下這些人一樣激動不能自恃,當日將軍遊街一身戰後凌厲又脆弱的模樣如一把利劍直戳在他心上,他知自己所想不容於世,便不去招惹他,誰知造化弄人,將軍搖身一變成了佳人,可封家早已沒有與之匹配的地位。
白靖衍更是摸不着頭腦,他雖知自家表妹研習武學,但還不知道她膽大包天自去戰場,拼了個將軍回來,場下有幾人正是沛城柏明書院的佼佼者,在書院時最沉穩無趣,絲毫沒有少年人的鮮活氣息,此時也面色微紅,既要微笑以示友好,又想穩重成熟得將軍青眼,面容扭曲甚是詭異!
有幾個膽子大的向李清意的方向湊了幾步,正遇司業引着幾人落座,場面霎時安靜下來。衆人低眉拱手,齊聲喊道:“學生見過老師。”
國子監司業馮大人起身言明此次監試考教順序,又爲衆學子介紹場上評審,考生們愈發緊張,在坐的除了皇帝和丞相,還有宋朝有名的大儒尉遲先生和書畫大家芳雲居士,騎射的考官本是鄧老將軍,他場下一掃,突然笑了笑,朗聲道:“陛下,老臣人老眼花,可跟不得孩子們跑來跑去,我看李將軍就在旁觀,不如上來與我分擔分擔?”
宋元瑾早看到李清意男子裝扮坐在白靖衍和封如琢中間,胸中堵氣,此時一聽鄧將軍所言還有什麼猶豫,當即開口道:“朕的將軍倒是悠閒,就上來與鄧老將軍同審吧!”
此言一出,場下霎時甕聲四起,衆人摩拳擦掌,鬥志滿滿。幾位大儒頗感意外,不由多看了那年輕人幾眼。
李清意無奈起身,遙遙一禮,下場走向看臺。
考教開始,國子監匯聚天下英才,不愧是大宋學府之首,學子們博聞強識,學貫古今,國學一門凡下場者,評價都是優等,馮司業捋了捋鬍鬚,矜持笑着點了點頭。但緊接着策論一門,題目正是李相所設,丞相仍是一副笑面,“近日頻動刀兵,諸位就辯一辯,兵法有云: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道、天、地、將、法,此五事,何爲重?”
此題一出,衆生皆眉頭緊鎖,此句他們並不陌生,國子監所學龐雜,兵法也有涉獵,可他們所學也僅僅是“知其然”,熟知兵法所言之意,但並無深究,此時無不苦思,一盞茶過後纔有幾人試着下筆。臺上幾人也都沉下心來,尤其是兩位將軍。
時辰已到,司業派人將題紙遞到幾位評審跟前,果然如他們所想,考生們選什麼的都有,且都很有道理,行軍佈陣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任何的不利都可能導致極兇險的後果,但李清意和鄧將軍四目相對,二人心中已有答案。
宋元瑾翻了翻題紙,放到鄧老將軍案前說道:“兵之一道,朕等還是聽聽二位將軍高見吧。”
老將軍嚴肅說道:“陛下,老臣認爲,道爲重”看場下考生神態各異,將軍接着道:“天地者,非我等人力可控,能得天時地利固然好,不得也難強求,將者,能得驍勇善戰者大善,不得也可徐徐圖之;法者,能得妥帖有效行之甚好,不得也能掙扎求索;唯道不可逆,民心向背纔是一國生死之地,不可不察!”
老將軍此言擲地有聲,場中人具斂眉低目細細思索,半晌,一學生上前一步,執着求問道:“老將軍所言有理,可世人多愚昧,我等苦學多年,怎可將一國之生死盡繫於生民之手?”
此人所言正是場中人心聲,世人庸庸碌碌不明大義,隨波逐流,前朝也多有城中百姓盡數附逆之事,實在靠不住,民心雖重,但要說國之生死,還不至於。
“爾等日後若爲官,所求爲何?”宋元瑾問場下衆人。
“爲民請命!”
“爲百姓安居樂業!”
“爲國泰民安!”
“爲國富民強!”
學子們發言踊躍,也無人追究他們所言是否不敬。宋元瑾靜靜看着,學生們漸漸平靜下來,也都若有所思,他們的初衷說來說去不過一個“民”字。
“民心所向,就是你們堂堂正正站在這朝堂之上的底氣!是我大宋內安社稷,外御天下的根基。”宋元瑾挺拔如松柏,此刻居高臨下無悲無喜波瀾不驚,正映了蔣一書的那句如九天之上的神祇一般,場下衆生愣愣的看着陛下如天神臨凡的身影,早忘了司業萬千囑咐不可直視龍顏。
“諸位具是飽學之士,日後可能代天巡狩,鎮守一方,望諸位克己奉公,勵精圖治。朕,代天下百姓,多謝了!”宋元瑾遙遙抱拳一禮,場上衆人大驚,紛紛跪倒還禮,衆位在場的大臣更是驚慌,李相等人面帶愧色,悵然道:“臣等無能,讓陛下殫精竭慮!”
兩場考教完畢,日已西斜,考生們深覺此次監試受益匪淺,紛紛回了監舍自省己身,少有人在外逗留,李清意因爲臨時變成了考官,被留在了國子監,臨走時封如琢看着李清意和陛下並肩的背影手中一片冰冷,白靖衍眼看剛纔還侃侃而談的兄臺彷彿被抽走了生氣不由奇怪,但也並沒有多問,二人在國子監外分別,各自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