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窗戶,外面是連綿不絕的陰雨,這雨已經下了一天一夜,沒有要停歇的意思。院子外頭栽着幾株竹子,亭亭玉立,郁郁青青,竹枝被雨滴打溼了,浸在雨水中,泛着新鮮翠綠的色澤,從遠處看來,似垂掛着一幕雨簾,一片蒼茫朦朧,整座院落顯得沉靜安逸。
靜,風聲,雨聲,還有讀書聲,當然不能忽略那些琅琅上口的讀書聲,別忘了這是所書院,名喚“尼山”,杭州城最大的書院,衆芊芊學子夢寐以求的求學勝地。
從前我想過,上最好的學校,學最正統的知識,做最叫人仰慕的那類人,現在卻沒了這種念想,這種堅持,也許是已經歷經一世,許多信念已經全然不同,我來到這裡,卻是偶然。以前我也沒想過會有這種事,會有新的人生,人事變遷都是說不定的,一轉眼,我出現在這裡,很多次從夢中醒來,我一直以爲我在做夢,做一個叫做穿越叫做重生的夢,醒過來後,我還是我,還是那個在校生,樑涼,我會繼續我的人生。前一陣子我常做一個夢,夢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叫喚我,那個人的影子是虛無縹緲的淡的如煙似霧,每次我轉過頭要看他他就消失不見了,我一直看不到他,就如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沒有人能夠看到。
“啊嚏!”我打個噴嚏,我的第一反應是——誰在背後罵我,我揉揉鼻子,也許不是。我初來咋到,沒人犯得着費這個勁啊!
“啊嚏!”“啊嚏!”
“啊嚏!”
看來真有些感冒了,那會淋了雨身體受寒,這感冒的症狀倒加重了,也許我該去抓幾幅藥來。伸手去關窗戶,院子竹影處似乎有道白色的身影在,樹影斑駁,衣帶當風,我彷彿看到那時在高山之巔那人傲然的身姿,“師兄!”我脫口而出,樹影晃了一下,有隻貓從樹叢間跑出來,喵了一聲跑開了,我揉揉眼,是我眼花了吧,師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也許是太久沒見過他了,有時候想起難免會懷念。當時我還處在深宮內院,過着波瀾不驚的日子,日復一日,久到忘了歸處,我不知道那日他進宮是爲了什麼,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白色的衣襟上沾滿了血跡,大片大片的鮮紅,看上去十分觸目驚心,鮮紅的詭異,就像那妖異詭豔的曼珠沙華,那盛名的地獄之花,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想到這個,當時他的眼神,我說不清,淡漠的淡薄的像刀鋒一般,隱隱帶着某種說不出的凜然不可侵犯。
我被那個眼神觸動了,沒有半分猶豫,我將他引進屋子藏起來,宮裡的侍衛來搜的時候他就躺在我的身畔,我的枕邊,那些人不敢上前去掀簾帳,至少我在的時候他們沒人敢這麼做。他待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時已不見了蹤影。再後來,我遇到了師傅,他有個稱號,青梅居士。再見到那個人,他成了我的師兄,青梅居士座下第一弟子,我則是他的小師弟,這麼多師兄裡,他最關照我,我算他的救命恩人,那情分自然不同。
世事太匆匆,師兄早早離了師門,直到我來到尼山,我再沒有見過他。
“扣扣”窗子忽然被敲響兩下,我驀地回過神來,窗前不知何時立了一個人,一身淺綠的衣裳,斯文俊雅的模樣,他的臉上還帶了雨水的潮意,衣衫肩頭溼了大片。這個人我有印象,不救是前幾日被我“撞”到的那人嘛,他將我送到書院門口還附贈了一柄傘,他也是尼山的學生?他來做什麼的?取傘的?來的到快!
我的手維持着開窗的動作,停在那沒動,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這人看來模樣俊秀,斯文儒雅,風度翩翩,只是走路怎麼沒半點聲音,我發會呆他一轉眼就立我跟前了,倒是很能唬人,還好我心臟強度很夠,沒被嚇死。
我繼續盯着他,皮不笑肉也不笑,他不開口我也不開口,他倒是先笑了,“不請我進去坐坐?”
我作恍然大悟狀,沉默的氣氛剎那打破,我作個請的姿態,讓開一步。他挑挑眉,指指依然栓的牢牢的房門,“怎麼進?”
我笑了,笑得不懷好意,戲謔道,“公子你走路無聲,想必輕功很是了得,小小的窗扉想必不成問題吧?”
原以爲他會之乎者也一番,至少推辭不進,道出大義凜然的話語來,比如君子怎可做出這種失禮之事等等推托之詞,他倒是乾脆,什麼也沒說,我只閃了會神,他直接進來了,我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他是怎麼進來的?或者說是怎麼翻窗的?唔!沒看出。這人是個練家子!是個會武功的書生!而且是個武功不錯的書生!
這人倒是自來熟,他四處看了看,徑自道,“你這屋子還不錯。”
當然不錯了,這是我花了大價錢爭取到的,這屋裡的書畫布置,院前栽的竹子,蘭草,花卉,無不是花了心思的。
他忽然走到一副山當水畫前,看了會,悠然念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將這句反覆唸了幾遍,道,“陶先生的詩是不錯,你很喜歡他?你這屋裡掛的似乎都是他的所作。”
我搖頭,笑道,“非也非也,我是個俗人,哪懂這些詩詞歌賦的,不過是聽說他的詞好,討了幾幅掛着權作擺設,附庸風雅而已。”誰讓這位陶先生在後世名聲大噪呢,既生在東晉,不好好拜讀一番豈不對不起自己?
他不再接這個話題,出了房門站在屋檐下,雨還在下,滴答滴答,落在屋檐上隨着它的夾縫線條垂落劃成一道天然的珠簾雨幕,往外看,院外南邊圈了一塊地,是翻新的泥土,新播了蔬菜瓜果的種子下去,地裡剛剛冒出了些翠綠的嫩芽,遠遠的還看不真切但已經能聞到那種清新的青草氣息了,牆的另一邊搭着個藤架,生着纏繞着爬過牆頭的蔓藤植物,它們糾纏在一處,一直向外延伸,連綿的密雨並不能阻止那種勢頭,我看到了濃濃的春意和盎然的生機。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中的潮意愈發濃重了。
他指着那塊剛翻過的泛着青草氣息的土壤道,“這地裡種的是什麼?”
我站在他身後,閒閒道,“自己猜,或者秋收的時候你來看啊。”
他一副思索狀,隨口應了聲,跨步重進了我的屋子裡,隨手找了張椅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並且順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聞了聞。
我翻個白眼,在肚裡誹謗,我想說,我們好像不太熟吧?他怎麼就這麼坐了,跟在自己家似地,我這主人都沒發話呢?雖然前幾天他送我傘我很感激,但一碼歸一碼,他來得快去得快,走時不打招呼,來時不敲門,這像話嗎?什麼?敲窗?那不算!
無視我的灼熱“注目禮”,他悠然自若地用茶蓋撥了撥茶葉,這茶我泡了沒多久,還溫熱着,掀開茶蓋自有一股餘香繚繞鼻端,好聞的很,相信他也看出來了,果然,他張口便道,“你飲得什麼茶?真香醇,聞着有種很清遠很淡的氣息,倒像是一種宮廷御用的茶飲。”我等着他的下文,他接着道,“是了,讓我猜猜,對,是春日醉,去年我父親收到當地商人的進貢,就是這茶味,沒錯,當時我向他討,他還不捨得給我呢。想不到你這裡也有,真是大手筆啊,這茶百兩銀子也就幾兩,名貴的很,就是宮廷御用茶飲也不過如此。”說到這裡他饒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
“哦?”我心中一動,作出極詫異的樣子,“這麼金貴?我倒是不知,我這“春日醉”是一位遠行的朋友送的,他倒沒說什麼。”
“這春日醉也不是有銀子就買得的,天下也就三處有賣,蘇杭的墨蘭齋,蘭州的沉香閣,京師的織錦樓,你那位朋友倒是有心人。”
www● ttka n● c ○ 我聽到這句,會心一笑,師兄那個人的確很有心,做什麼事都很妥帖,沉穩有度,叫人放心,叫人信服,他與生俱來就有這種能力,讓人不自覺的信賴他,想要相信。師傅卻說,你師兄這個人太淡定,太出世,看似溫和,實則對什麼都不在意,反而顯得無情寡淡,你還是離他遠一些爲好。師傅的話中深意,我起先不明白,現在也還不明白,我想我也許並沒這個機會去探究,關於這個疑問很快不了了之。
“你知道的倒多,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麼事?”
“我很奇怪,你這人變得真快,前幾日還彬彬有禮的稱我公子來着,一副文弱書生的派頭,今日怎麼這麼快就直接你你你了。”
他嘆一聲,英挺的眉斂起,道,“其實我很不耐這些繁文縟節,能不用就不用,我覺得對你不必多此一舉,你這個人我算看出來了。”
“怎麼?”
“和我一般無二,你也不樂意被那些繁文教條束縛吧?你這幾日居然逃課,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讓夫子不追究你的,我只能說你很好,你這人和書院裡的旁人有點不同。對了,我差點忘了正事。”
“嗯?”他一大早跑來除了逛下我的屋子還有事?有一點我很奇怪,他怎麼知道我住這,他前幾日不是早早走了嗎?還是向別人打探的?最近幾日書院剛進來的新生沒幾個,住的也都是偏西的院落,唯我使了點銀子讓人給我換了朝南的,他怎麼找來的?怎麼會想起來找我,還有傘的事,他也沒像我要,否則我絕對可以懷疑他是來討傘的,這些都排除掉我就想不通此人的目的了。
走神間,我盯着他的下巴看,這人的下頷很尖,臉型也尖尖的有點現代常說的瓜子臉那種味道,他的鼻樑很挺,輪廓很清晰明朗,眉目舒展開來,帶着某種不容錯認的英氣。他的嘴巴張張合合,對了,他說什麼了,我顧着發呆沒聽着,我的神思早飛到爪哇國去了,下意識點頭。“嗯嗯!你接着說。”
他皺皺眉,忽然擡起手指敲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