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北冷機電廠附屬小學的趙春花並沒有閒着。早上六點多鐘,爲一家老小做好了早飯的趙春花就騎着自行車,奔赴到了距離自家七八公里之外的東交民巷附近給兩個高二的孩子輔導語文。
一節課一個小時,兩塊五毛錢。一上午三份,輔導完後就是一點多鐘,那也不能歇着。爲了解決午飯的問題,下午還得到琉璃廠那邊兒的姑姑家裡邊,給自己正在上高二的堂妹免費做家教。
爲的就是能剩下中午在外面的一頓飯錢。
沒辦法,現在什麼都在漲價。一份素材盒飯已經漲到了三塊錢,就算是一碗稀了光湯的小米粥加兩張蔥花餅,也得一塊二了。可是北冷附屬小學的工資,倒是已經有三個月沒發。
其實她還好些,作爲北冷廠的附屬單位,廠裡對學校和醫院的職工還算是客氣。同在北冷機電廠做鉗工的丈夫,更是從去年年底就已經斷了頓兒。
今年京城格外的旱,開春以來就沒下過一場正兒八經的大雨。六月天裡,太陽周圍連一片雲彩都沒有,一百萬條陽光打在人後背上就跟潑了辣椒水,額頭上的汗滲進眼睛裡,又像是傷口上被抹了層鹽。
聽着自行車鏈子嘎拉拉的亂響,趙春花的神識有些飄忽。
1982年,高中畢業的趙春花進入北冷廠。那個時候的北冷是國內四大國營冷凍機廠之一,這個在解放前就已經存在的廠子,建國前像什麼汽車吊車,廠子裡都做過。到了解放後,專門生產大型空調和製冷機。
那個時候的國營大廠可是年輕人就業的首選,當時工廠招工一點兒不誇張的說就跟封建社會科舉考試一個樣一個樣的。趙春花在140多個人裡邊兒考了第三,都差點兒沒進來,最後還是因爲自己是前三甲裡邊兒唯一的一個女同志,外加上長得俊,佔了性別優勢和形象加分才擠進來的。
這可一點兒不誇張。
在人生的第三個十年裡邊兒,這一直是趙春花最值得炫耀的事情。
跟趙春花一起參加考試並取得了第二名的一男同學,就是因爲人太瘦,不足一百斤,進不了重工業大廠只能服從分配被商業局接收,後來騎着自行車市場裡邊挨個收費去了。
剛進廠附小那會兒,莫說人的待遇好的像是做夢,就連趙春花家裡邊兒的雞都享受着福利——雞飼料就是工廠食堂的剩飯。
那個時候多好啊?
一大家子的生活,從搖籃到墳墓,吃喝拉撒工廠全包了。跟自己在場子裡邊兒當時已經做到了四級鉗工,帶了兩個徒弟的丈夫,一天三頓都不用起夥,全是食堂裡邊兒吃。就連夜宵都是廠裡邊兒帶回來的晚飯!
“小趙啊,好好幹,安心幹!打現在起,你全家父母孩子的事情,廠子就開始負責了!結婚有房子住,生孩子免費入托,家裡邊兒老人免費看病治病!廠子對你們負責,你也要充分的發揮主人翁責任......”
腳下的自行車鏈條愈發沉重,恍惚之中,自己進廠第一天領導對自己的訓誡,彷彿又迴盪在耳邊。
“滴!滴滴!”
正在趙春花出神的時候,耳畔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炸響。
“看着點兒啊!丫騎自行車的不靠邊,特麼找淬啊你?”差點兒就懟上自己的紅色小轎車的窗子搖了下來,一個帶着棕色蛤蟆鏡,躺着捲髮的小青年甩了一句過來。
看着青年和副駕駛上那打扮時髦,皺着眉頭滿臉不滿的女郎,趙春花忍着氣兒,推着自行車走到了一旁。
時代在變。
就如同自打九零年之後,南方一大批一大批的民營小企業崛起,生產出來的小型空調冰櫃又便宜又秀氣,北冷廠從訂單排滿整年加班加點,變成了上兩個月休兩個月,自己丈夫排班兒得給組長送禮,就這還只能拿着基本工資,到最後索性基本工資都開不出來了一樣。
工人,乎已經不再是這個國家的主人。
下午四點多。
在那個吝嗇到中午只給自己留了兩個饅頭和一碗早上剩下的豆汁兒的姑姑家裡憋了一肚子委屈,帶着一身疲憊的趙春花終於回到了家。
老職工樓裡,丈夫劉大根的自行車不在。不用想,趙春花就知道丈夫肯定是去附近的工地裡邊打零活了。
現在職工樓裡挺多家的爺們兒都這樣,星期一到星期五,就算是廠子裡沒有排班也不敢出去。雖說廠子現在效益不行了,可是上面有規定,嚴禁職工去外面搞兼職創收。
就在開春時候,廠裡一個老職工,還是黨員呢,因爲廠子三天兩頭放假,就找了個出租車公司,開起了面的。因爲出租車得交份子錢,遇到工廠上班的話份兒錢就得倒貼,這老職工索性就去開了車,因爲這,廠黨委直接把這個爲工廠奉獻了二十來年的老職工給開了——崗位,職稱連同黨籍一起。
從那之後,爺們兒們創收,就只能趕着星期六星期天這種廠子裡絕對不會排班的時候出去。時間上不連續,都是零活,反倒是沒有趙春花掙得多呢。
一天的耳提面授的輔導,騎着自行車輾轉小半個京城下來,趙春花只覺得兩條腿灌了鉛。
本想着進了門就去牀上躺一會兒,可是當她拿着鑰匙打開房門的一剎那,她愣住了。
只見自己那今年剛滿四歲的兒子,正光着屁股蹲在門口。小傢伙或許已經等了很久很久,大大的腦袋枕在藕段般的胳膊上,已經打起了瞌睡。
在他小小的身子旁,是家裡那已經磕掉了漆的紅色搪瓷洗臉盆,裡邊兒,滿滿的一大盆水!
聽到了腳步聲,小傢伙兒兔子一般擡起了腦袋,見到自己媽媽回來,撲棱一聲從地上站了起來。
“秀兒,媽媽不在家,咋還禍害水了吶?”看着滿地的水漬,趙春花皺起了眉頭。只覺得這滿世界就沒有順心的事情,在外忙了一天了,回到家裡還得給這小祖宗收拾爛攤子。
可沒成想,面對自己的詰問,小傢伙兒卻鼻子一皺,蹲下了身去。極其吃力的將那滿滿一大盆水端起,晃晃蕩蕩的端到了她的腳下!
“媽媽,洗腳!”
看着兒子奶聲奶氣兒的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就不由分說的給自己脫鞋,趙春花呆了。
在這一瞬間,她覺得值了!
街上那指着自己鼻子謾罵的司機,那女郎冰冷中透着嫌棄厭惡的眼神,自己姑姑的吝嗇和輕視,生活的不易,世道的艱辛......
在這一刻,都隨着自己兒子那童真乾淨的目光,一下子飛到了九霄雲外!
水很涼。
一看就知道是從自來水管裡邊直接放出來的,一雙奔波了一天,已經有些腫脹的腳浸泡在這樣的水裡,絲毫沒有放鬆的作用。反倒是針扎一般的難受。
可是趙春花卻覺得,那盆水好暖,好熱。
看着兒子過家家一般爲自己搓着腳背,趙春花噙着眼圈裡打轉的眼淚,憐惜的摸了摸兒子的腦袋瓜,“我們家秀兒長大了,知道心疼媽媽了。告訴媽媽,你怎麼想到給媽媽洗腳的?”
“電視上教的!”孩子受到了誇獎,揚起了笑臉。
“電視上?”趙春花不解,“什麼節目,還教洗腳啊?”
“就,就是電視上。一個小孩兒看見她媽媽給奶奶洗腳,然後就給媽媽洗腳,他媽媽倍兒高興......”
“啊、好孩子,電視上還教什麼了?”
“嗯、電視上還說,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嗯、嗯、電視還說了,松江實業,弘揚中華美德。”
聽着沒頭沒腦的無忌童言,趙春花似乎有些明白了。
聽到兒子說的那個似乎是廣告或者是公益宣傳片裡邊的情節,趙春花心中動容。
是啊,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
這話說的多好啊?
這兩年單位的效益不好,自己忙着到處輔導貼補家用,把以身作則這門兒,忽略了啊!
將兒子溼乎乎的小手拽出了水盆,趙春花趿着拖鞋起了身。讓兒子一邊兒玩兒去,她端起了水盆,在廚房換了盆熱水試好了水溫,便走到了婆婆的屋前,推開了房門。
“媽,我回來了。”
房間之中,一直以來跟自己都有些不對付的婆婆正盤腿,背對着門口,坐在牀上聽着收音機。
“哦,春花回來了啊。”聽見趙春花的招呼,老太太頭也沒回,只是隨便應付了一聲,“今天掙了多少啊?”
“不說這個,媽,您把腳伸過來。我給您打了熱水,您泡泡腳。”
本來正在有一搭無一搭聽着收音機的老太太一聽這話,就像是屁股底下着了火一般,一下子從牀上竄了三尺高。遇到了什麼洪水猛獸一般,一個骨碌躲到了牆根!
直到這個時候,趙春花纔看清,老太太的褲腳高高挽起。一雙充滿了褶皺的腳丫子,上面麻麻賴賴,通紅通紅。
“秀兒這孩子也不知道是咋了,打晌午開始,就往我屋裡邊兒端水一個勁兒的要給我洗腳。我的姥姥,洗完一遍不成,隔一會兒還得來一遍!一下午的功夫,給我洗了七八遍!不讓洗他就地上打滾的哭。你看看我這腳丫子,讓這小兔崽子拿搓腳石搓得都脫了三層皮啦!疼的我下地我都不敢下!現在你又來!!”
“造孽啊,你們娘倆今兒是哪門子魔障了?怎麼都跟腳過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