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小強說完自己對“看棋高三段”的理解後。3個人的話題,終於來到“正確看待中古棋的標準”問題了。到了這個時候,方老和張志東都準備繼續聽一下李小強的“高談闊論”。因爲他們知道,別看李小強的年齡很小,可是他一直很有自己的想法。別說在圍棋這個領域了,就算是對於其他問題……要怎麼說呢?可能方老沒有什麼感覺。反正張大記者心裡是清楚的。
張大記者認爲,自己這個記者也算是“見多識廣”的現代潮男了。可李小強心理之成熟,那絕對可以甩開自己幾條大街。等張志東有了這個認識後,他內心其實很不舒服。他只不過是礙於面子,不肯在大庭廣衆之下承認罷了。
可兩人等了半天,也一直沒有能到李小強開口說話。張大記者擡頭看去,卻發現李小強一臉沉思,看那個樣子,他好像已經陷入了某種回憶中。見他這副模樣,張志東終於忍不住開口:
“喂,喂喂,我說小強,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樣子。你說你一個10幾歲的半大孩子,天天在那裝什麼深沉呢……嗯,真是受不了你。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
李小強沒有理他,他依然保持着一臉沉思狀。準確的說,在這個時候,李小強確實是在回憶。他在回憶自己前生那幾十年,前生作爲一名圍棋愛好者的日子。他在回顧自己的今世,今世剛剛走過的這幾年職業圍棋道路。
圍棋是一個很讓人着迷的智力遊戲。每一個喜歡圍棋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歡圍棋的理由。那李小強呢?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這個重生一次的人,都寧願放棄其他看上去很有前途的事業,而選擇職業圍棋這條並不平坦,其實也沒有多少把握的道路?
李小強知道,真正讓自己着迷的。還是圍棋本身的那些奧妙。每當自己看到別人下出一步匪夷所思的妙手,一個精妙絕倫的構思,一段精準細膩的行棋次序。自己都會深深爲之着迷。在欣賞之餘,內心還會異常的渴望,渴望這樣一些手段,都是出自自己之手。
“我在剛接觸圍棋的時候,就有人曾經告訴我。對於圍棋,一定要懷有敬畏之心。要懂得欣賞別人的棋。因此我在學習別人棋譜的時候,更願意關注棋譜中的那些閃光點。我一直認爲,要評價一個人的圍棋水平。不是看他下了多少壞棋。而是要發現人家的好棋。要用人家能夠下出最高水平的棋,來評價這個人的水平。特別是我們在欣賞古譜的時候,更應該這樣。您認爲呢?方老。”
聽了李小強的話,方老露出思索的神色。張志東倒是很快就提出了不同意見:
“小強,這樣做有點不合適吧。小林先生說過的“木桶理論”,我記得你也是非常贊同的呀。爲什麼到了古譜那裡,你又要反過來呢?不行不行,你這明顯就是在搞雙重標準嘛。”
“呵呵,我想你是搞錯了。“木桶理論”同樣適用於圍棋。這點我是贊同的。不過你注意到沒有,小林先生說“木桶理論”的時候,其實是在說他自己。也就是說,這是他給自己定的一個要求。要求自己的棋不能有短板。一位棋手用這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那是不會錯的。但是在讀譜的時候,那就必須看到人家的最長處。這是一個基本的態度。我甚至認爲,只有這樣做。纔可能得出最準確的判斷。”
“嘖嘖,“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不錯不錯,原來小強的境界很高嘛。”
“張大記者,我想你還是搞錯了,這和我個人的態度沒什麼關係。我只是這樣認爲的,我們只有用這樣的眼光去看待古人的棋,纔可能得出最客觀的判斷。”
李小強說完後,張大記者沒有再開口說話。不過他眼中的不以爲然,那還是誰都能夠看出來的。
“我知道你不服氣,這樣吧,我們來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比如我們拿2張棋譜過來,一張是你下的,另一張是我下的。我們先把對局者的姓名隱去。那麼我們將會通過什麼樣的方法,來把這兩張棋譜分辨出來呢?”
“哦?”
聽了李小強的話以後,這下就連方老都來了興趣。這是當然的,因爲要鑑定一張棋譜的高低,其實最影響結論的客觀性,主要還是先入爲主的觀念。這樣的觀念是非常根深蒂固的。比如現在拿出一張李小強的棋譜,別人首先就有了一個預判,現在的李小強是處在什麼什麼水平。
如果把對局者的名字隱去,那麼大家會用什麼樣的方法,把李小強和張志東分辨出來呢?見方老和張志東都陷入了沉思。李小強繼續侃侃而談:
“假設我們面對一張沒有任何其他信息的棋譜。我們能夠看到的,就是棋手留在棋盤上一步一步的着手。我把這些着手簡單分類,大致可以分爲4種,第1:好手或者妙手,第2:正常着手,第3:水準之下的棋,或者說是壞棋。第4:不可理喻的棋,也就是我們常常說的“勺子”。兩位,我這樣的分類,大概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吧?”
“呵呵……”
聽了李小強這種比較奇葩的分類方法以後。方老和張志東相視一笑。方老再簡單思索一會,他鄭重其事的對李小強說道:
“小強,看來你說的是對的,要分辨一張棋譜的水平,的確必須找到棋譜中最大的閃光點。只有做到這一步,纔可能做到真正的客觀和公平。”
聽了方老的話,張大記者有點不願意了。他急急忙忙的分辨:
“方老,你這樣做好像有點不對吧?你不能什麼都遷就小強……好吧,對於棋譜中的壞棋或者勺子。這個肯定不能代表一個人的正常水平。那爲什麼一定要用妙手來代表一個人的水平呢?不是應該用“正常着手”纔是最客觀的嗎?”
“呵呵,我說張大記者,你現在天天跟着我和方老混,怎麼就沒見你長進一點呢?你再仔細想想吧,假設你只用正常着手作爲標準,那怎樣才能區分你我呢?”
“這……”
張大記者仔細想了一下之後。他終於說不出話來。這裡面的道理其實很簡單。用棋譜中的妙手來體現一個人的真實水平。這樣做好像有點不合邏輯,但其實只有這樣做,纔可能做的最公平。最後得出來的結論,纔可能最客觀。最起碼比其他任何一種方法都更客觀。
就拿現在的李小強來說吧。他現在的官方的職業五段,這樣一個水平,也就是我們常常說的職業高段水平。他雖然號稱“神童”,號稱在下棋時很少出錯。但公平的說,他下出臭棋的時候肯定有的。只要是人在下棋,那麼錯誤就不可避免。當然,你不能用他的“勺子”來衡量他的水平。如果你僅僅盯着他的勺子。難道你可以說,一位職業高段水平的棋手,和一位初學者是一樣的嗎?這肯定是沒道理的。
同樣的道理,你也不能老盯着人家的壞棋看。因爲哪怕是職業頂尖棋手,壞棋也是不可避免的。你總盯着別人的壞棋看,那麼一位職業高手,可能就會被你看成業餘水平。
再認真分析下去,你就是用“正常着手”來評價一個人的水平。其實也很容易產生偏差的。李小強拿自己和張志東做比較,其實就是這個意思。因爲在一盤對局當中。受過專業訓練。屬於業餘頂尖高手的張志東。他下出來的“正常着手”,大部分和李小強是沒有什麼兩樣的。用這一部分招法,其實也無法把兩人區分開來。
真正能夠看出差距的,還是能代表李小強最高水平的棋。李小強利用自己的職業素養。利用自己的精彩構思和深度計算,下出一些高質量的棋。只有這一部分內容,才能把他和張志東區分開來。因爲只有這一部分棋,是張志東下不出來的。大家也只能夠憑藉這一部分棋。來區分2個人的水平高低。
這樣的分析有道理嗎?李小強認爲,在鑑別古譜的時候,這樣做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吧?用這樣的方法。雖然也未必能夠得出最正確的結論。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爲要鑑定一個人的圍棋水平,本來就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但是最起碼的一點,和其他任何方法相比,這樣一種方法,可能纔是最靠譜的。也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
聽過李小強的分析以後,他的方法終於得到了其他兩位的認同。大家一致決定,就按照李小強的方法來做。事實上,李小強一開始也就是這樣做的。否則他也不會把常韌聖他們忽悠進來。讓自己的這些同齡人,共同來完成這件李小強認爲很有意義的工作。
在李小強的設想中,就讓這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來伴隨大家一起成長吧!
“小強提出的方法是沒有什麼問題了,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想出這樣一個方法呢?”
“敬畏心!出於我對圍棋的敬畏心!可能正是因爲我一直對圍棋都心懷敬畏,所以我渴望瞭解圍棋的奧秘。因此我在學習任何棋譜的時候,都對棋譜中最閃光的那一部分特別敏感。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吧,讓我思考過這個問題。”
說完這句話後,李小強平靜的看着方老。方老也呆呆的看着面前的李小強。良久,方老彷彿受到了什麼觸動,他長嘆一口氣,他在那裡喃喃自語:
“慚愧啊,真是慚愧。我本來一直以爲,我老頭子雖然沒有什麼本事,不過我做事的態度還算是認真的。我的立場也一直比較公正。說實話,這也一直是我引以驕傲的地方。不過聽了小強的話以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一直堅持的信念,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丟失了。嗯,反省,看來我需要反省了……”
“方老!”
“方老您這是怎麼了?”
過了一會,方老回過神來,他微笑這對李小強說道:
“謝謝你,小強!你的話給了我很大的觸動,也讓我有機會反省……”
隨後。方老把目光轉向張志東,他繼續說道:
“小張,你應該知道,我老頭子本來是學歷史的。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我們研究這些古譜,研究的也是圍棋歷史。這應該也是歷史的一種吧。我們都知道,對於治歷,就必須有一種對待歷史的信念。曾經有一位大師,就曾經對於這個問題有過詳細的描述。對於這位大師的教導,我深以爲然。我也一直認爲。我自己就是用這樣一種態度,來做學問的。真是沒有想到啊,等我聽了小強的話,特別是聽到敬畏之心這個詞語以後。我才突然發覺,我自己深信不疑的東西,我自己奉爲信念的東西,竟然在不知不覺中丟失了。需要反省啊!真是需要反省……”
看得出來,方老好像受了什麼刺激,他繼續在那嘮嘮叨叨:
“我現在很想把大師的教導背一遍。一來呢,是加深自己的印象,好讓自己反省一下。二來呢,是想和小張共勉一下……”
說完這句話後。方老甚至閉上眼睛,不管不顧的背起書了。看他那副虔誠的樣子,就好像一位剛剛走進學堂的開蒙兒童。在這一刻,李小強和張志東也在靜靜的聆聽。
“……第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隻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
剛聽到這第1條的時候,李小強和張志東都沒有什麼反應。
“……第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雲對本國史有知識……”
聽到這第2條,張志東的臉色微微變紅。
“……第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曆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爲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
聽到這第3條以後,李小強滿懷敬意的看着面前的方老。本來李小強爲了說服方老,他還準備了很多“乾料”的。他本來還準備和方老說說“座子體系”和“小目體系”的區別。以此闡述一下不同的圍棋理念。不過他知道,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已經不用再做方老的工作了。
只要有方老這種態度,那麼自己和方老的工作,就一定能夠結出豐碩的果實。
很快就要到春節了,李小強也準備回家。這天,是張志東把李小強送到車站的。
“小強,上次方老說的話,是哪位大師說的呢?”
“我靠,敢情你聽了半天,居然還不知道是誰說的呀?”
“哈,我說小強,你就在那裝吧。我承認我不知道,難道你就知道嗎?”
“嘿嘿……”
李小強沒有接張志東的茬。不過方老說的這幾句話。李小強還是知道的。
說這話的,是我國民國時期的錢穆。這是一位連胡適之都很佩服的國學大拿。他闡述的,是關於對待歷史的信念。要知道,他生活的那個時期,應該算是歷史中非常黑暗的一段時期。對於傳承的批判,應該是那個年代有識之士的主流。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錢大師能夠說出這樣的話,才顯現出他的不凡。
和大師相比,那些沾沾自喜誇誇其談的人,那些缺乏敬畏之心的人,不應該感到臉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