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餐，從飯店裡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了。顧流光和晏東霆兩人站在飯店門前，看着城市璀璨的夜景，都有些不太想回去。
“走一走嗎？”晏東霆提議道。
顧流光低聲應道：“好。”
兩人並肩邁下樓梯，沿着人行道，緩步向前走去。北方的天氣不像南方那樣溼潤，空氣乾燥得很，有的時候別說下雪，就是一滴雨水也沒有。但即使是這樣，零下的寒風也吹得人不願在室外多待。然而，這兩人像是完全察覺不到周圍那冰冷的溫度一樣，步子悠閒得彷彿是在逛溫室花園。
“新聞發佈會進行得還順利嗎？”走了一會兒，顧流光開口隨意地問道。
“很順利，”晏東霆有些遺憾地說道，“可惜了，你沒能到現場。”
顧流光說：“我晚上回去會上網關注一下的。”
晏東霆滿足地笑了起來，燈光下，側臉的輪廓顯得分外的英朗。顧流光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目光。不管什麼時候，只要這個人出現在他的身邊，他總是能立刻就察覺到，彷彿像是冥冥之中有指引一樣。
察覺到他的目光，晏東霆側過頭朝他看來。四周的霓光折射在他凌厲卻又溫和的眼睛裡，閃耀着醉人的神彩。“你在看什麼？”晏東霆問道。
顧流光別開臉，答非所問道：“你老了。”
晏東霆一愣，無奈地搖搖頭：“是啊，老了，也累了。”
“以前你讓我叫你哥，現在我大概該要叫你叔了。”顧流光說道。
晏東霆低低笑出聲來：“所以，你也要學寧寧，叫我晏叔叔嗎？”
聽到晏東霆不經意間提到顧寧，顧流光心裡一痛，臉上的表情頓時沒了初時的悠閒。察覺到自己失言了，晏東霆也收起了笑容，沉默了下來。
顧寧是他們兩個人心中橫着的一根刺，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一旦觸碰到，都會刺得他們遍體鱗傷。想到這裡，晏東霆不由握緊了拳頭。
他知道在這件事上他罪無可恕，流光會回來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恩惠了，他還在奢求着什麼呢？擁抱有了，親吻有了，陪伴也有了，也該知足了吧？
走到公園裡的一張長椅前，顧流光停下腳步，坐了下來。晏東霆頓了頓，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不遠處，公園裡的滑梯上，有幾個小孩在追逐嬉戲着。顧流光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隨後便發現，晏東霆雖坐在他身邊，但卻刻意跟他保持着距離。
是害怕靠近了，他會生氣吧？
心裡微微一痛，顧流光終於出聲說道：“有點冷。”
晏東霆沒有說話，人卻是靠了過來，裹住他的手，給他送去溫暖。
掌心裡傳來那人滾燙的體溫，顧流光垂下眼，問道：“寧寧畫冊裡有一副寫了字的畫，那是你的作品嗎？”
晏東霆說：“是。”
顧流光問道：“那幅畫是什麼時候畫的？”
“應該……是帶寧寧去看了那部電影之後吧，時間太長了，記不清了。”晏東霆說道。
“那畫的是什麼意思，你總該記得吧？”顧流光問道。
晏東霆握緊了顧流光的手，啞聲說：“那幅畫的意思，是我會把你們兩個放在心上，護着你們一輩子。”
“是嗎？”顧流光心口像堵着一塊大石頭，他強自笑了笑，道：“可是你根本就沒有做到，你是護了我七年，可是卻弄丟了寧寧。”
晏東霆痛苦地道：“我的錯，我對不起她。”
顧流光說：“這句話，我聽你說太多次了。”
“你想要我怎麼做？無論是什麼條件，只要你說，我一定會做到。”晏東霆說道。
滑梯旁，一個小女孩被東西絆倒，摔在了地上，哭得很是傷心。顧流光心疼地看着她，說：“把你對寧寧的歉疚，全部補償給納納吧。”
納納，古德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現在也是顧流光的妹妹。
晏東霆眼角有些溼潤，他道：“好。”
顧流光說：“春節的時候，古德的母親會帶着納納回來跟我小聚，你知道該怎麼做。”
晏東霆恩了一聲，說道：“我會把納納看得和寧寧一樣重要。”
聽完他的話，顧流光苦澀地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到從前，知道寧寧會因爲你的舉動而出事，你還會……那樣做嗎？”
晏東霆毫不猶豫地說：“會。”
顧流光心裡一緊，問道：“爲什麼？”
“不管再重來多少次，我都不後悔把你從那個人面前帶走！就算是讓你恨我一輩子，我也絕對不會讓你落入他手中！”想起了什麼，晏東霆的眼睛冷冷地眯了起來。
察覺到他的怒氣和恨意，顧流光又問：“顧婕和曾愷，你更憎恨誰？”
“他們兩個都不可饒恕！”晏東霆寒聲道。
“顧婕做了什麼我知道，可是曾愷呢？他又做了些什麼，讓你那麼恨他？”顧流光問道。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動了不該動的念頭！”晏東霆眼中怒氣騰昇，像是下一秒就會爆發出來。
顧流光握緊晏東霆的手，問道：“所以，照片是他拍的，對嗎？”
晏東霆愣了一下，道：“你知道了？”想起唐謙說過他在調查當年的事，晏東霆皺起眉頭，道：“底片和照片全都被我毀了，按理來說絕對不會有任何線索，你們是怎麼查到的？”
“你……”顧流光深呼吸一口氣，道，“我們自然有我們的方法。倒是你，你難道不打算跟我解釋一下嗎？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他拍了那些照片的，又爲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我，甚至還要騙我說照片是你拍的？除了照片，當年發生的事情裡，你到底還有什麼是瞞騙着我的？我已經考完試了，現在也還早，我有很多時間坐在這裡聽你解釋！”
晏東霆注視着前方滑梯旁跌倒了又爬起來繼續和小夥伴一起玩耍的小女孩，沉默着沒有回答。
顧流光冷哼着說道：“你不說嗎？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能全心全意相信你呢？”
“當年顧婕找上你之後，你反常地接了更多的工作，於是我就派人調查了這件事，最後從她那裡發現了照片的存在。那個時候，她纔來A市不久，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和你之間……發生的事，所以我就調查了她身邊接觸過的人，把目光鎖定在了曾愷身上。”晏東霆回憶着那段灰暗的過去，緩緩地說道。
顧流光聽完後，堵在心上的石頭終於穩穩地落了下來。他說的，和王坤調查到的結果幾乎一致。
“你問我爲什麼不告訴你……”晏東霆苦笑了一下，道：“那個時候你那樣排斥我，我一直找不到機會開口。我讓酒吧辭掉你，不讓那些人給你角色，就是不願看你被那兩個人聯手戲弄。我想，或許你無路可走的時候就會來找我了，到那時候我會告訴你照片是誰拍的，我會替你處理掉一切威脅，我會給你和寧寧安穩的生活。可你，卻去找了曾愷……”
你寧願去向他下跪求助，也不願意向我低頭。我……真的就那麼的令你厭惡嗎？
察覺到掌中包裹着的手瞬間變冷，晏東霆將它舉了起來，朝掌心裡呵了呵氣，低聲說道：“騙你照片是我拍的，就是想要讓你死心逼你離開。我想，如果不是因爲我，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你和寧寧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痛苦，是由我開始的，也該由我結束。”
顧流光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他哽咽着說：“可是，是你讓‘顧流光’這個名字有了存在的意義。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永遠都只是一個遊走在各類兼職裡的普通人。”
“脫離我，做一個普通人，不是你一直以來的願望嗎？”晏東霆問道。
“是啊。”顧流光閉上眼，兩行熱淚在臉上滑落，“可是做一個光芒四射的人是在生活，做一個普通的人也是在生活，既然沒有什麼區別，那爲什麼不讓自己變得更好呢？爭取過，才能讓我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資格擁有這一切。”
晏東霆難掩心中的激動，他緊緊地握住那隻被自己溫暖了的手，嘆道：“你成熟了很多。”
“是你一直把我當做孩子，”顧流光說道，“你總是小看我。”
“是誰剛纔說現在該叫我叔叔了的？”晏東霆眼中隱隱帶着笑意。
顧流光擡手擦掉臉上冰涼的液體，咬牙道：“你休想轉移話題，你還沒告訴我你還瞞着我什麼事！”
“好，反正夜很漫長，你想從什麼時候開始聽起？”晏東霆問道。
顧流光瞪大雙眼，怒問：“聽你的口氣，似乎瞞了不止一兩件？！”
看着那雙泛紅的眼，晏東霆輕嘆道：“是。”
“那我就從最近的開始跟你算起，”顧流光冷哼一聲，問道，“那對戒指，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沒見過？給誰的？”
想起戒指，晏東霆表情有些孤寂：“一定要說這個嗎？”
“哦，給別人的嗎？”顧流光說道，“反正另一隻也被我弄丟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你把剩下的那隻扔了，再買新的吧。”
晏東霆一怔，問道：“弄丟？不是你故意扔掉的嗎？”
顧流光皺眉道：“又不是我的東西，我扔它幹什麼。”
晏東霆道：“是給你的。”
顧流光呆住了，心裡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酸酸脹脹的，幾乎要滿溢出來。他有些懊悔，又有些難爲情地說：“是嗎？可是……找不到了。我那天找了很久……”
“它還在。”知道不是被故意丟棄後，晏東霆笑了起來，“你想要嗎？”
“不要。”顧流光拒絕道。
眼中閃過一絲受傷，晏東霆說：“我知道了。”
“我現在還是個學生，戴個昂貴的戒指，你讓同學怎麼看我？”顧流光說道。“現在不能要。”
晏東霆又是一怔，失笑着搖搖頭。“好，等你什麼時候想要了，我再給你。”
“第二個問題，”幾不可聞的揚起嘴角，顧流光繼續盤問道，“我拆石膏那天，你和唐謙打起來了，是不是？”
“是。”
“因爲什麼？”顧流光問道，“你先動的手，還是他先動的手？”
“因爲你。”晏東霆嘆道。“是他先動的手，我沒有反抗。”
顧流光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晏東霆頭髮上。他知道，在那頭髮裡面，有着一道舊傷疤。那道傷疤，也是因爲他才留下的。“你記住了，以後除了我，你不許別人傷你半分。”
晏東霆道：“好。”
“下一個問題，”顧流光眯起了眼，質問道：“你跟李怡然是怎麼回事？‘李怡然夜會神秘男子，酒店詳談兩小時未出。’兩個小時就結束了，怎麼不再談久一點？你的體力，應該不止這個時間吧？”
聽着顧流光這近乎於吃醋的口氣，晏東霆欣喜若狂，他忙解釋道：“我不喜歡女人你是知道的，那條新聞只是炒作而已，我跟她什麼也沒有。”
“哦，炒作。”顧流光道，“我差點忘記了，圈裡面有很多人都以能‘和晏總上新聞頭版炒作’爲榮啊。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甚至不惜來巴結我，只求我把晏總讓出來呢。”
“流光……”
“坦白吧，我出事以後，除了李怡然，你私底下還見過誰？”顧流光越是想着那樣的場景，心裡的怒氣就越是抑制不住。他還在的時候，那些人就已經按訥不住了，他出事之後，只怕要前仆後繼地上了吧？哼，在這種時候把他和古德都趕走，根本不是想要放手，而是想要換一個人捧吧！
晏東霆拉過那個滿臉怒氣的人，大笑着將他緊緊抱入懷中。
“你笑什麼？！是被我說中，無話可說了嗎？”顧流光更怒了。
“封殺李怡然，是要讓她爲輕視你而付出代價。至於其他人，”晏東霆說道，“你出事以後，我很痛苦，所以我一直不斷地用工作麻痹自己，根本就無暇顧及他們。而且，在我的心中，能有資格站在我身旁的人，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
“是嗎？”
“當然。”晏東霆吻了吻他的耳廓，溫聲道：“我從始至終只想要你。”
顧流光的心跳全亂了，他輕輕抓着身前這人的外套，說道，“好吧，我暫且相信你了。”
“你還想要聽嗎？”晏東霆含笑問道。
顧流光道：“恩。”
“其實我瞞了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晏東霆說道，“我本來想帶着這個秘密一輩子，直到年老死去的。”
“什麼秘密？！”顧流光的好奇心完全被他勾了起來。
“不過，我想你不會願意知道的，我怕你知道了，又要離開我了。”晏東霆嘆息道。
顧流光怒了：“你快說！不然我現在立即就走！”
晏東霆湊到顧流光耳邊，彎着眼睛輕聲將他藏得最深的秘密說了出來。
“不可能！”聽完以後，顧流光立即想要把晏東霆推開。但晏東霆收緊了手臂，任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動彈。顧流光的心瘋狂地跳動着，他漲紅着臉怒道：“你又騙我！我怎麼可能那麼做！騙子！”
“馮毅可以替我作證，當時他也在場。”晏東霆說道。
顧流光咬牙切齒道：“你們一定會串通起來騙我！”
“好了，是我騙你的，是我主動的，行了吧？”晏東霆慌忙哄道。
這樣哄孩子一樣的口氣讓顧流光更生氣了，可是他“你”了半天，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句可以反駁的話來，甚至還想起了自己昨天晚上那個失控的擁抱。
原來最先控制不住這份感情的，是他嗎？
“可是，就算是我先開始的，”顧流光紅着臉，還是想要給自己找回一點點餘地，“但你敢說那天晚上你會就這樣放我離開嗎？！”
晏東霆眼神一暗，說道：“不會。”
“所以，你也有責任。”顧流光說道，“你要爲你的行爲負責到底。”
晏東霆閉上眼，低聲道：“我知道，一直是我的責任，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推脫。”
“叔叔。”忽然，兩人身旁傳來一聲呼喚。循聲望去，長椅背後，幾雙清澈的大眼不住眨巴着，好奇的看着他們。“你們在吵架嗎？”
是剛剛在滑梯那邊玩耍的幾個孩子，他們似乎是聽到了他們爭執的聲音，竟然全都跑過來了。
晏東霆笑了笑，道：“是啊，在吵架。”
“不要再吵了，吵架對身體不好。”摔了一跤的那個小女孩說道。
“爲什麼？”她身旁的小男孩好奇的問道。
小女孩說：“因爲我媽媽跟我爸爸吵架的時候總是說，‘我快要被你氣死了’！”她一邊說，一邊捧着胸口，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母親的語氣。“氣死了氣死了！”
“對哦，我媽媽每一次跟我爸爸吵完架，都要吃降火藥。”小男孩說道，隨後看向顧流光，一臉認真地說：“不要吵架了，會死哦。”
顧流光：“……”
晏東霆大笑起來，使勁揉着顧流光的頭髮，笑彎的眼睛裡全無做決定時的果斷和凌厲，滿滿的全是對身邊這個人的愛意。
將他從椅子上拖起來，顧流光拉着他朝來時的路快步走去，漲紅着臉道：“太晚了，我們該回去了！”
晏東霆回過頭，朝那幾個還沒反應過來的孩子笑着揮了揮手，以示道別。
斑駁的光影中，那兩道背影牽着彼此，隨着遠去的腳步，漸漸地融合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