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的剎那,黎錦張開雙臂撲過去,緊緊地抱住舒慕。冰冷的河水自窗口倒灌進來,黑暗中,他們只能依靠手掌的觸碰引導對方。黎錦護着舒慕鑽出窗口,兩人泅水而上。他算好了落水的地點,距離岸邊不遠,以舒慕如今的體力,再加上自己的幫助,應該剛好可以支撐到上岸。
至於別的,他無暇去想,更想不到。
比起自己逃走,留舒慕一人面對生死難卜,他更願意留下來,與他一起面對。
舒慕身上本就有傷,入水衝擊後,更加虛弱。只是他到底牙硬,明明渾身提不起半點力氣,也強撐着與黎錦互相扶助,自河中踩水上岸。黎錦半扶半抱着他,好不容易走到岸邊,遠遠的,就聽見剛剛那夥人的聲音。
“我看到他們是從這掉下來的,抓緊時間四處找找,別叫他們跑了!”
接着是窸窸窣窣,一大片急促的腳步聲。
黎錦的心提到嗓子眼,萬萬沒想到那羣人竟然如此執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一手扶着舒慕,一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高處落水,強大的衝擊力把他也拍得七葷八素,可舒慕奄奄一息在他身旁,要是他再頹了,兩人就跟等死沒區別。
扶穩舒慕,放眼望四周望去。護城河岸邊一片灘塗,是典型的三不管地區,因此常年堆放着許多廢棄建築材料。尤其這裡位於橋下,視線隱蔽,更沒人管。距離黎錦不遠處就有截直徑半米多的圓柱形水泥廢料,看樣子像哪裡打算用來做管道卻廢棄不用了的,裡面掏空,正好拿來藏身。
黑暗裡,黎錦扶着舒慕,十分艱難地走到管道前,將他送了進去。隨後,他不敢耽誤,自己也鑽了進去。兩腳完全隱沒的瞬間,那越迫越近的腳步聲到了眼前。
黎錦屏息咬牙,用身體擋住管道中的舒慕,緊緊盯着不遠處的一舉一動。
來者有三四個,爲首那人正是剛剛持刀欲刺,卻反而被舒慕一拳集中下腹的帶頭者。
搜尋一圈沒有結果,他似乎十分焦躁,正罵罵咧咧對小弟罵着什麼。大概也沒想到竟會出現眼前的狀況,他們都沒帶手電,只好勉強拿手機照亮。可手機那一點光頂什麼用,前後左右都看不清楚。不提防他忽然停住,後面人撞上他的背,他反手將人拽過來,一拳鑿在地上。
黎錦靜靜看着他們的舉動,忽然,倒抽一口涼氣。
腳印!
岸邊灘塗泥濘,他們剛剛上來時沒有注意,踩出一條腳印,正通向他們藏身之處。這一拳砸過去,小弟倒地的地方,正好就留着兩雙腳印!
黎錦雙耳轟鳴,雙目充血,死死盯着那兩處深深的泥窩——只要帶頭者低頭看上一眼,他們藏在哪裡就再也不是秘密!
怎麼辦!怎麼辦!
黎錦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舒慕。那人氣息微弱,剛剛一路走到岸邊,似乎已經耗費他所有的力氣。再不盡快送醫,只怕沒被人一刀捅死,他也要因失血過多而死。
不,他絕不能死……
黎錦心中就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他扶住管道的內壁,一點點,將身子直了起來。
如果待會兒腳印被發現,他就跳出去,將這些人引開。如果能夠僥倖逃脫,他就叫人來救舒慕,如果不能……
舒慕,我盡力了。
下定決心,他再無畏懼。
突然,遠處傳來一大片凌亂而慌張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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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不好了!”這次足足有七八個人一邊叫着一邊跑來,“上面的人說有人報了警,警察馬上就到!老大,被警察發現就壞了,咱們快走吧!”
“什麼?報警?!”帶頭者怒罵,“是哪個龜孫子報的警!”
“老大,車從橋上掉下來這麼大的事,肯定有人報警啊!”一直跟在帶頭者旁邊的人勸道,“咱們可都有案底呢,要是再被警察抓到可就完了!先別搜了,咱們趕緊走吧。”
“是啊老大,快走吧。”
“老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老大!”
“閉嘴!”帶頭者狠狠踢了剛剛被鑿在地上的人一腳,“叫上所有弟兄,趁警察還沒來,撤!”
眨眼間,這些剛剛還不可一世膽敢囂張殺人的亡命徒便一窩蜂不見了蹤影。
而地上的腳印也被踩亂,再也看不出端倪。
一口氣泄去,黎錦頹然坐倒在地,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渾身冷汗。
“舒慕,舒慕。”他不敢耽擱,轉身去喊舒慕的名字,“他們走了,咱們也快跑吧。”
沒有回答,不知何時,舒慕竟已昏迷過去。
“舒慕,醒醒,”黎錦輕輕搖晃着舒慕的肩膀,可那人就像死了一樣,沒有半點反應,“他們走了,咱們安全了,你快醒醒,別睡了,我帶你去醫院。”
無論怎麼呼喚,舒慕都沒有半點反應。
黎錦漸漸慌了神,力度也大了起來。
“舒慕,你別嚇我,醒醒。”他顫抖着叫,“警察快來了,咱們得救了,你醒醒,醒醒!”
“別……別晃了。”黑暗中,忽然傳來沙啞至極點,卻不啻天籟的迴應,“我都被你晃暈了。”
黎錦的顫抖頓時停了。
“你嚇死我了。”他真想對着這張臉一巴掌扇上去,可終究是捨不得,“有人報警了,警察快來了。我們別在橋下等着,天黑,警察找不到我們。前面有個臺階,能通到上面去,咱們去那裡,等警察到了,咱們第一時間去醫院。”
“好,好。”舒慕疲憊地合上眼睛,“你說了算。”
舒慕已經完全使不上力氣,黎錦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從管道中扶出來,背在背上,一步步蹣跚着往前走。折騰了大半夜,到此刻,黎錦早已力竭,可背上負着舒慕,聽他微弱的呼吸拍打在耳畔,卻彷彿催促般,讓他不敢喊累,拼着一口氣往前衝。
“舒慕,別睡。”一邊走,他還不忘提醒舒慕,“咱們說說話,你千萬別睡過去。”
“你怕我睡過去就會死嗎?”舒慕輕輕地笑了笑,“好吧,我們聊聊。”
聊什麼,黎錦卻不知道。
可舒慕卻像是被打開了話匣子,枕在他背上,低低地笑。
“我剛出道的時候,有一次在酒吧跟二十多人打架,柯遠也是這樣幫我逃了出來。我被人用酒瓶子刺中了腿,一步也動不了,他就揹着我,走了好遠的路纔打到車去醫院。醫生說,我差一點就被刺中腿部大動脈,是死裡逃生。他聽了,又高興又生氣,把我罵了一通,自己卻坐在醫院外面的臺階上哭。那時候我就覺得,他雖然是個傻瓜,可這個傻瓜,他對我真好。”
“那後來害死這個傻瓜,你後悔嗎?”
“我長這麼大,從來沒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他的聲音漸漸變低,“可有時候又覺得,沒了他,日子都不像這麼回事啊。我並不是……處理不好自己的事情,可是有他在,總覺得心裡會踏實一點……”
“那你爲什麼要殺了他?”黎錦問。
“爲什麼,爲什麼呢……”舒慕微弱地呢喃,“你們都來問我爲什麼,你們都不明白,可爲什麼,柯遠他自己不來問問我呢?明明他自己纔是最糊塗的那個……他總是這樣,只要我說的話,我下的決定,他從來就不問原因,哪怕自己心裡委屈,也會照做……當初我把他踢開時候是這樣,後來命都沒了,還是這樣……我等急了,去他靈前激他,他都不肯出現……爲什麼呢?柯遠,你怎麼捨得……”
突然間,黎錦腳下一個踉蹌,兩人重重跌倒在地。
舒慕摔了出去,側着身子跌進泥地裡,疼到極點,他卻一聲不吭。黎錦低叫着撲過去,翻過他,用衣服下襬擦乾淨他臉上的泥,可這有什麼用呢,舒慕緊緊地閉着眼睛,已然彌留了。
“舒慕,舒慕你醒醒,看着我,跟我說話!”黎錦抱起他的頭,聲嘶力竭地喚着他,“別睡,別這麼容易就死掉,別這樣……”
他哽咽地哀求着,可懷中漸漸癱軟的身體告訴他,也許這一次,真的要永遠分別了。
“柯遠……柯遠……”不知過了多久,當黎錦木然地流着淚,再也喊不出一聲,舒慕纔回光返照般,輕輕抓住了他的手。
“我在,我在這裡!”黎錦下意識回握住他,彷彿自己從未死過一次,也從未換過身體。
“柯遠,你……你恨不恨我……”舒慕努力想睜開眼睛,可他沒有一絲力氣,所以只能掀開那一線眼簾,這樣艱難地看着自己的愛人。
“我……我……”黎錦答不出,他無法騙舒慕,也無法騙自己。
“沒關係……”舒慕牽着他的手指,微笑,“柯遠,李奕衡他……他跟別的人在一起了……你不要再想他了,他已經……不記得你了……以後,咱們兩個好好在一起……你永遠……永遠也別離開我了……”
“嗯……嗯……”黎錦緊緊地抱住他的頭,他的淚好像止不住一樣落在舒慕額頭上,滾燙的溫度,像是要將彼此灼傷了。
他愛我,黎錦想,舒慕他愛我。
而我……我竟然一直都不肯相信他……
“柯遠,你……別哭……我們在一起要……高興……我們以前……太傻了,以後要……”
再也沒有以後。
舒慕的手,在他懷中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