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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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曆元狩四年十月,轉眼將近年關。

劉據微笑着壓下手中的梅花輕嗅。身後是母后和父皇的笑意融融。劉據轉過頭時還能看到已經嫁爲人婦的大姐衛長公主劉妍和已然及笄的二姐陽石公主劉娟正摟住劉徹的胳膊撒嬌。一種溫馨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站在梅花林中看着亭子內的景象,恍若隔世。

不知不覺中,自己居然重活了一年。

“據兒,想什麼呢?還不快過來。外面很冷,小心又染風寒了。”劉徹看着劉據神情恍惚的樣子,皺了皺眉,開口說道。

“是,父皇!”劉據聞言,笑着移步進入已經用綢緞裹住的亭子。亭子內燒着幾盆炭火,氣溫暖如初夏。

笑着將劉徹親自遞過的小手爐接下,劉據在一旁安然坐好。然後看見小太監即刻遞上來的薑湯,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快點喝下去,免得真着了風寒。到時候天天喝湯藥,苦死你。”劉徹看到劉據猶猶豫豫的樣子,不禁開口說道。目光直直的盯着劉據,直到他將碗中的薑湯一飲而盡,才滿意的轉移視線。笑着對衛子夫說道:“時間過得可真快啊!娟兒已經快要及笄了吧!”

“是的,陛下!明年五月份就要及笄了。到時候娟兒就是大人了。”衛子夫聞言,溫柔的笑着附和道。慈愛的眼神落到劉娟的身上,頗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意味。

“是啊!及笄就是大人了。有些事情就該要考慮了。”劉徹淡然一笑,看着劉娟意味深長的說道。

在場的人都聽出了劉徹話中未盡的意思,劉娟有些不好意思的將頭埋在劉徹的胸前。“父皇,不來了!你居然欺負人家!”

“哦?朕欺負你了。那朕真的要好好考慮一下。究竟給娟兒指一個什麼樣的駙馬纔算是不欺負呢?”劉徹已有所指的說道。看着劉娟已然紅透了的面頰,不禁朗然大笑。

“據兒,你說應該給娟兒指一個什麼樣的駙馬?”劉徹突然開口問着劉據。

“什麼?”正看着笑話的劉據沒防備劉徹將戰火引到自己身上,愕然問道。

“你想讓娟兒嫁給什麼樣的兒郎,說來給我聽聽!”劉徹饒有興味的看着劉據說道。身子也不知不覺的傾向劉據。

劉徹沒有發現,劉據也沒有注意。可是衛子夫卻敏銳的覺察到劉徹在和劉據說話時是自稱“我”,而不是他登基後就慣稱的“朕”。又看了看劉徹在面對劉據時明顯不同的溫潤態度。神色溫柔寵溺中居然還隱隱帶着幾絲尊重的意味。衛子夫登時覺得吃驚不已。真不知道這種態度從何而來。不過既然對象是自己的據兒,那倒是好事。最起碼自己不用擔心據兒失了聖寵。

“這個……”劉據沉吟片刻,心中倒是有了一個人選,只不過還是要先問問他的意見纔好。當下有了決定,方纔開口說道:“回稟父皇,兒臣倒是有了一個人選。只不過,還要看看那人的意思。”

“這是什麼話?能尚公主,那是他的福分。聽據兒的話怎麼好像還要商量一樣。難道你對自己的姐姐沒有信心?”劉徹聞言,似笑非笑的說道。隨意還挑撥了一把。看着劉娟頓時惡狠狠的看向劉據,不以爲意。還分外享受這種氣氛。

“父皇……”劉據有些無奈的叫道。只不過劉徹完全沒有理會的樣子。又看了看二姐劉娟吹鬍子瞪眼的模樣,當下顧不得挑撥離間的劉徹,笑着對劉娟解釋道:“二姐別生氣。據兒當然知道二姐的好。可是感情這種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也不是倆個好人就一定能在一起的。要你情我願纔好。這樣彼此兩情相悅,方能舉案齊眉。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劉娟有些驚奇的聽着劉據的一番言論。自古兒女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聽說過這樣的道理?不過心下仔細一琢磨,到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纔是真正想要的。當下目光新奇的看着自己的太子弟弟,彷彿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一般。

“你這又是從哪裡聽說的歪理。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能要在成婚之前就兩情相悅的,說出去倒叫人笑話了。”劉徹聽着劉據的悖論,不以爲意。經過這一年的接觸,他已經習慣了劉據時不時冒出來的大膽言論。不過大多數都是夜半睡不着覺和自己閒聊時說的。這麼大庭廣衆的大肆言論倒是頭一次。雖然相比之前的言語已經保守多了,不過看着衛子夫明顯不贊同的皺眉模樣,他還是開口象徵性的說了幾句。同時也堵住了衛子夫幾欲脫口而出的責備。

看着衛子夫訕訕的模樣,劉徹心中暗笑。劉據雖然是衛子夫親生的,不過這一年來經常和自己在一起,同寢同食。況且因爲血緣的關係,和某些不知名的情緒,在劉徹的心中,雖然衛子夫是和自己相守十餘年的妻子,劉據反倒是比衛子夫更加親近一些。那麼劉據就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那自己就一定得護好,萬不能叫別人欺負了去。哪怕這個“別人”是他的生身母親。

只不過劉徹雖然是一番好意,可惜劉據已經習慣了這種暢所欲言和劉徹探討問題的氣氛。再加上今日在一起的都是自己的親人,劉據下意識的就放開了。竟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衛子夫的臉色。下意識的接口說道:“這怎麼能是歪理呢?兒臣倒是覺得倆個人在一起就是一輩子的大事。自當要慎重對待。須知人海茫茫,要找一個相知相守的人十分不易。既然如此,更應該千挑萬選,你情我願纔好。如此一來方能有知己之言。若是可能的話,兒臣倒是希望能尋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纔不枉此生。”

劉據心中所有的觀點都是輪迴千載不斷潛移默化所致,自己倒不覺得如何唐突,而劉徹因爲最近幾個月的交流,也不以爲意。本身在他心中,兒女之情就是小事,哪有國家大事來的重要。因此雖然劉據說的歡兒,劉徹倒是漫不經心的沒什麼感覺。可是兩人絲毫不在意,一旁聽着的衛子夫卻是越聽越驚心,待聽到劉據所言“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時候,已經忍不住了——

“胡說!誰灌輸給你的歪理。據兒,你可知你是大漢的太子,是朝廷的儲君。你怎麼能說出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的話?簡直太荒謬了。你……”

劉據驚愕不已的看着衛子夫怒火朝天的樣子,茫然無措。他不知道衛子夫究竟爲了什麼惱火,當下仔仔細細回想了所說的話。來回幾遍也沒覺得那裡大逆不道。當下下意識的看向劉徹,目光無助悽惶。

而劉徹本來對劉據的話不以爲意,只是聽到“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時候饒有興味的看了劉據一眼。心下暗想這個倒是和他的“金屋藏嬌”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不知道據兒之後的那位“知己”會不會也那麼不識趣,恃寵而驕反倒落得個“長門賦”的下場。因此看到衛子夫的暴怒,也有些意外。畢竟衛子夫在她的心中向來都是溫柔慎言的。今日突然爆發了一次,就像是被惹怒的老鴇子(母雞),一時間到覺得有些好笑。可是看着劉據被罵的連頭都不敢擡的瑟縮,心下卻是不滿了。當下冷言說道:“皇后,據兒不過是隨口一說。哪裡值得你如此打動肝火。”

“可是陛下——”衛子夫盛怒之中,沒有注意到劉徹的冷淡,直到被劉徹毫不顧忌的打斷了她的話,這才察覺到劉徹的不快。

“據兒不過是個孩子。這又不是什麼國家大事。閒聊家常,這話也就當不得真。倒是皇后你因爲一點小事大動干戈……有份!”

衛子夫聽到劉徹最後的話,才猛然驚醒到劉徹已然動怒了。隨即看了看劉據呆坐一旁,低頭不語的模樣,當下也覺得自己過了。旋即坐下看着劉徹說道:“臣妾失態了。”

“恩!”劉徹看着衛子夫斂息凝氣的模樣,當下不鹹不淡的哼了一聲。旋即看着一旁規規矩矩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劉據,心中好笑。當下對着劉據說道:“據兒,過來!”

劉妍聞言,當下將位子讓出來,讓劉據做到劉徹的下首。看着劉徹握住劉據的雙手悄然安慰的模樣,再一次感受到了父皇對這位太子弟弟的寵愛。心下暗驚不已。

而劉據本來就是因爲衛子夫難得一次的動怒失了方寸。心下冷靜一番也就平和了。又經過劉徹明裡暗裡的迴護,更是感動不已。想着最近一段時間自己在劉徹面前的暢所欲言,想着劉徹雖然多數時候都不贊同卻也忍耐着他大放厥詞的迴護。一時間又想到衛子夫的求全責備,和上一世的自刎而亡……

前世今生的遭遇霎時間在腦海交錯。劉據眼神複雜的看向衛子夫。他並不傻,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思維很細膩。所以他也明顯感覺到自從半年前自己在未央宮傾訴一番之後衛子夫態度的隱隱改變。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爲什麼——自己無論如何還是劉據啊!可是他還是感覺到了衛子夫的隱隱疏離。雖然衛子夫掩飾的很好,對待他的態度和以前相同,甚至比以前更好。可是劉據還是感覺到了,前世今生讓自己分外享受的那種親密信任的感覺悄然逝去。

這種認知讓他覺得沮喪。尤其今天又被衛子夫在衆人面前責備一番——還是在劉徹的面前。一時間面子上有些怪不住。當下低頭不語。神情黯然

“據兒,母后是一時情急,方纔……”衛子夫看着劉據情緒低落的模樣,心裡也是不好受。劉據自從那次病好之後,就變得讓她有些陌生。後來更是胡言亂語的說了一大堆的瘋話。要不是劉徹下旨封口,她真是想找出是誰在背後搗亂。可惜——

後來她更是敏銳的發現劉徹在據兒的周身都安排了眼線。這種情況下她更是弄不明白劉徹到底是怎麼想的。自然也就不敢輕舉妄動。心下有了顧忌,言語間自然會顯露出來。自己的異常恐怕這個早慧的兒子也敏銳的覺察到了。如今看來,只怕據兒雖然沒有責怪他,卻也是心下遠離了一些了。

這廂衛子夫自怨自艾,劉據天人交戰,劉妍和劉娟被這種氣氛駭的一旁規坐低頭不語。只有劉徹看着衆人瞭然的一笑。

據兒對於衛子夫不同尋常的依戀,自己早在一年前就發覺了。那種全然信賴的神情讓劉徹看了分外不舒服。畢竟據兒是自己的兒子,是大漢的太子,是未來的儲君。所以這種信任怎麼說也應該投放到自己身上纔是。

最讓他生氣的是自己無論做了什麼,據兒都像沒有感覺到,依舊是溫良恭儉的疏離。這種求而不得的感覺讓習慣了順從的漢武帝氣憤不已。本來這天下間的萬事萬物都是他一個人的。就算是想要最珍貴的奇珍異寶,也如探囊取物般輕鬆的劉徹當然不肯承認自己居然連親生兒子的信任都得不到。所以早在半年前劉徹聽到劉據和衛子夫的話,心下就定了計謀。既然權勢榮華都不能讓劉據低頭,那麼劉徹就庸俗了一把。以真心換真心。雖然劉徹不覺得自己有那個東西。不過確也聰明的本心行事。他本是修真之人,先天境界自然知道如何順應本心。

而對於帝王心術唯我獨尊的漢武帝來說,想要得到是理所當然,排除障礙更是簡單。直接一道聖旨就是了。斬斷劉據身邊所有的依靠,讓他不得不習慣自己的存在。讓他不知不覺的信賴自己。看着劉據現在無意識的舉動。劉徹不禁醺醺然自得。多麼簡單的一個事情。

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劉徹有些不屑。衛子夫還是太沉不住氣了。自己少年時候不還是許諾“金屋藏嬌”嗎?又能怎麼樣?這個世間,除了自己這個身爲天子的父皇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一樣的。就算今日的劉據依然對未來懵懂的抱有希望,自己也會漸漸的讓他明白這個道理——

據兒,這個世間,只有你的父皇才值得你信賴依賴。因爲只有你的父皇不會屈於任何的權勢。他永遠的都堅定不移的站在你身邊,只要你需要,擡頭就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