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湛就這麼悠悠哉哉地跟着蘇泛在仰光又過了兩天,除了有天傍晚蘇泛租了一條船帶着他在仰光河上看霞光輝映之外,幾乎就躲在家裡頭一個負責做飯,一個負責吃,他被蘇泛餵了個肚子圓。
夏季悶熱光照強,蘇湛吃了飯就躲屋子裡頭看電視,偶爾也會和蘇泛打打牌,晚上倒是有個好去處,頂樓的大陽臺有一半被改造成了空中花園,蘇湛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吃完晚飯,只穿着短袖短褲長條條地躺在藤椅上,微微眯着眼睛,一邊看星星,一邊消化食物,每每這個時候,蘇泛都覺得蘇湛像是隻被餵飽了的貓兒,恨不得在他脖子處輕輕撓兩下。
只不過到了第三天晚上蘇湛卻是沉不住氣了,這每天吃吃喝喝的生活真是太墮落太腐敗了,他們不是來仰光辦事情的麼?蘇泛聽他這麼一說,意味深長地說道,“做飯要講究火候,做事要講究時機,時機不到,都是白費功夫。”
我這神神叨叨的哥哥喲——某人心中腹誹,算了,反正這是蘇泛該負責的事情,他也就不鹹吃蘿蔔淡操心了,因爲每次問蘇泛必然用“我們家二少爺是負責吃喝玩樂上上大學的,這些事情有你哥哥在不用你操心,也不要去操心。”
“不過明天要早起,早點睡,可別想再賴牀到午飯時間了。”蘇泛瞧着蘇湛沒正經地盤坐在牀上,周圍散落着剛纔他們玩的紙牌,細長勻稱的小腿內側有道不明顯的疤痕,看着倒是不猙獰。但是蘇湛生得白,又是一副細皮嫩肉的樣子,蘇泛一皺眉頭,總覺得有一種白如玉的完美瓷器突然生出了一道裂縫的感覺。平日裡大多數長褲長袖的打扮,位置又生得隱秘,故而蘇泛一直沒注意到。
他伸手突然在那條傷疤上用食指輕輕蹭過,擡頭問蘇湛道,“怎麼有個疤?你小時候沒有的。”他還記得小時候和穆天璋一起給蘇湛洗過澡,小孩兒跟個雪白的娃娃似的,通體無瑕。
蘇湛垂着眸子只輕瞄了一眼,又繼續整理散落的紙牌,毫不在意地說道,“在臺灣上國中的時候,和寄住的那家人的孩子打架,摔了。”
“你小時候不是很能打架麼?怎麼沒打贏?”蘇泛忍着酸澀和心疼,扯了個笑容調侃道。
蘇湛哼哼地瞥了蘇泛一眼,“那沒辦法,人家有哥哥幫忙!”
蘇泛瞧着這小子一臉“身爲哥哥居然沒有幫忙打架”的表情,忍無可忍地在蘇湛臉上捏了一把,“那有什麼辦法,你要是在信裡頭告訴我,我千難萬險也會跑到臺灣幫你揍人。”
“真把我當小孩兒呢!撒手!這動手動腳的毛病可不好,得改改!”蘇湛一把拍掉蘇泛的手,最近蘇泛的手腳真是越來越放肆了,不是經常伸手摸摸他好不容易纔開始長出來的新頭髮,要麼就是趁他吃完飯時藉口要看看有沒有吃飽,故意使壞地往他肚子上摸去。
“再說了,你去臺灣也沒辦法,人家有三個哥哥呢!”蘇湛表示,打不贏絕對不是自己太孬種,而是對方人多勢衆,哥哥太多。
蘇泛撒了手,改在人毛茸茸的腦袋上摸了一把,笑着道,“不玩了,咱們睡吧,明天早起,去大金寺。”
蘇湛一把鑽進了屬於他的那條被子裡頭,把自己包成了個蠶繭,滾了滾側了身,咕噥道,“又去大金寺,小時候不是去過麼?”他睡覺的習慣一向是側躺着,和蘇泛一起睡時就背對着他側躺着,但是不妨礙兩個人躲在牀上親密無間地說話。
“是去過,可我那個時候不是沒許願麼,所以,留着現在去了。”蘇泛攤開自己的被子,雙手枕在腦後,規規矩矩地在蘇湛身邊躺好,回憶起小時候那次跟着爸媽帶着蘇湛去看大金寺看佛光的情景,陷在昔日時光裡的眼神和神情都溫柔如朝陽初升。
被他這麼一說,蘇湛也是突然想起來,還記得當時自己看着虔誠跪在佛前的蘇泛問他許了個什麼願望,當時就很神神叨叨的小哥哥只是搖着頭說不知道。
“那這次是去幹嘛?真的去許願?”他不知道以蘇泛目前的身價和地位來說,還有什麼是他不滿足沒有得到的,就連上一世他處心積慮想要謀奪蘇家的一切,父母的信任疼愛,這一世,他都有了,當然,還有自己這麼個深明大義的好弟弟,蘇二少相當無恥地在內心琢磨道。
許久沒聽到蘇泛回答的聲音,蘇湛以爲他睡着了,也便慢慢地闔目睡了去。
蘇泛翻了個身,面對着蘇湛的背,這小子用薄薄的被子把自己包成了個卷兒,然而還是能夠隱隱約約接着月光看到他修長流暢的身體線條,腰間是淺淺的凹了下去,整個人像只蝦米一樣蜷着。
蘇泛悄無聲息地一點點靠近,膝蓋打了個彎嵌進蘇湛的腿彎裡,兩個人隔着被子貼得完美契合。
蘇泛將人往自己懷裡一樓,他比蘇湛高,因此可以將人貼在自己懷裡,微微低頭在弟弟的頭髮旋兒上輕輕一吻,“許願,許我最想要的東西……”
在家尚有將軍老爹和一向規矩的老媽看着,除了剛回家的幾天他能睡到日上三竿,後來是一到點就得起來陪父母一塊兒吃早飯,這幾天遠離了家,又只有蘇泛在身邊,故而蘇湛又被寵得一睡就是睡到日頭正中,猛不丁地突然要早起,蘇湛恨不得拉着被子和牀一起去大金寺。而蘇泛,則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弟弟給叫醒,上了車則乾脆讓人又枕在他腿上繼續睡覺。
車子在尚未完全甦醒的仰光城裡奔馳着,蘇泛卻像是一個養足了精神準備開始狩獵的獵人,他一隻手搭在蘇湛的頭上時不時地在弟弟頭上撫過,表情卻是溫和中帶了點冷漠,猶如冬日的陽光雖然亮堂卻沒什麼溫度,“陳國峰,那邊都聯絡好了嗎?”
“是杜桑達一家今天固定會去大金寺祈福,她對我們送過去的鑽石很喜歡,說是約吃飯就不必了,一起去大金寺給佛祖獻花更好。”陳國峰壓低着聲音答道,他一向是個大嗓門,方纔一不注意聲音稍微大了點,卻是被大少一個眼刀子拋過來打了個寒噤——他吵到二少睡覺了。果然如傳聞中所說,大少爺是將軍的接班人,而二少是個被寵着的二世祖,只不過不論是老將軍還是即將上任的新將軍都疼極了二少爺,也是個不能忽略的主兒。
蘇泛微微頷首,杜桑達正是梭溫的妹妹,梭溫兄弟姐妹衆多,卻只有這麼一個妹妹是他一母所出的同胞,向來都很寵這個妹妹。只不過她妹妹嫁了個靠着妻家往上爬的窮小子,時日漸久也不復當初恩愛。緬甸也是個男尊女卑極爲嚴重的國家,而這個杜桑達卻是成了一家之主的母老虎,傳說中最愛兩樣東西——寶石和美男。他投其所好,派了一個從泰國買來的中英混血去送了鑽石項鍊。
蘇湛睡了一路終於是稍微清醒了點,然而心裡頭的起牀氣還是有的,因爲蘇泛一大早非得帶他再來看什麼晨光,而緬甸的寺廟因爲不殺生和必須脫了鞋襪才能進去,他的腳邊已經無數次有膽子肥碩的蟑螂老鼠躥過去。小時候那次是老爹把他抱着,現在總不能讓蘇泛抱着他吧……蘇泛牽着蘇湛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蹭了蹭順毛道,“晚上再給你做超吃的,你不是說想吃……”
蘇湛覺得,這傢伙是完完全全把自己當小孩子哄了,因爲自己看上去不高興所以打算再做一桌子好菜讓他消消氣麼,蘇湛撇撇嘴,覺得自己活了快半百的人了,大人有大量就不同他計較了……
兩個人都坐在廂房的木板上,片片金似的薄薄的晨光灑在大金寺金碧輝煌的塔頂,圍繞在四周的小塔同樣被照得金光燦燦同主塔交相輝映。倆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那一年父母帶他們來大金寺的情景,那個時候老爹還能一隻手一個地把他們抱在懷裡走了一大段路都不帶喘氣兒的。
“時間過得可真快。”蘇湛微微眯着眼,視線遠遠地投向大金寺塔,他重活一次,而這大金寺卻依舊光明恢弘,世間的一切真是其妙不可言,又比如他和蘇泛,從未聊想過有今天。
“是啊,那個時候你還只顧着在阿爸懷裡睡覺,推你起來都醒不來的感覺。”他想起蘇湛那個時候是粉粉嫩嫩的一小團,幼細單薄,環在阿爹脖子上的手簡直像片小葉子,是他心裡的小金童。如今這個小金童長大了,雖然還是沒辦法揣在懷裡,可蘇泛卻想永遠和他在一起。
倆人都不再說話,只是一齊擡頭看着那晨光鋪滿整個大金寺,薄薄的霧氣逐漸散去,是一個光明恢弘的世界。
蘇泛終於是了了當年那個再和蘇湛一起來大金寺看佛光的心願,你看,他還在自己身邊,多好。
隨後倆人是按照慣例去給自己的星座佛獻了鮮花,而再這之前,蘇泛卻早就捐了一大筆香火錢。而這次,蘇泛則鄭重地跪在佛祖面前許了心願,他看了眼跪在自己旁邊的蘇湛,後者正有點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着。他雙手合十靠在額前,沉默了許久,在心頭念道——我只許身邊的這一人而已。
等象徵性地忙活完了一切,蘇湛和蘇泛起了身,準備回廂房,而蘇泛則去另外一個廂房與桑達一家見面。他起得有些猛,一不小心向後一撞,卻是突然撞到了個人。蘇泛連忙伸手去撈他,“毛手毛腳的,撞了大師了。”
蘇湛一回頭,只見是個裸着半邊肩膀,披着袈裟的老和尚,看上去瘦骨嶙峋,可精神頭卻非常好,眼睛是老人家少有的名亮透徹,放佛是因爲在大金寺呆了許久沾染上的佛光。
“大師,有沒有撞到哪裡?真是不好意思,我弟弟太莽撞了。”蘇泛禮貌和風度極佳地同老和尚用緬甸語說道。蘇湛也是連忙從老和尚的目光中回過神來,雙手合十道了歉。
可哪想到老和尚一開口卻是標準的漢語,“無妨,無妨。”而後那明亮的眼神在蘇湛面上一掃,微笑着還禮道,“這是子深少爺。”
蘇湛和蘇泛皆是一驚,因爲現在人取名還帶字的甚少,尤其是他們倆兄弟的字,除了父母幾乎沒多少人知道,就連穆天璋也未必知道,他們兄弟倆,一個字子淵,一個字子深。而在蘇湛和蘇泛的回憶裡頭,他們根本就沒見過這樣一號人物。
老和尚看着倆人同是驚詫不已的蘇家兄弟,微微笑了笑,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終於水而生於水,子深少爺。”
蘇湛一聽這話卻是連頭皮都炸了麻,只覺得一根根新長出來的頭髮都要豎了起來,然而他還不是很確定,“您是當年給我取名字的世外高人?”他上一世也聽父母說過自己名字的來歷,說是位世外高人給取的,當然那個時候的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對此說法是嗤之以鼻。
十多年前他醒來之後的一個念頭就是,那個完全沒有任何印象的算命先生,的確是個高人,自己死在蘇泛手裡又從池子裡活了過來,可不就應了終於水而生於水麼。甚至在他迷茫過的時候,蘇湛還曾有去找高人的念頭,然而人海茫茫,他也問了母親幾次,卻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老和尚微笑着點了點頭,繼而將目光轉向了立在一旁的蘇泛,“這位是子深少爺的哥哥了——”
蘇泛也知道這麼一回事兒,然而對蘇湛詫異到像被一隻逗傻了的貓一樣的表情略有不解,既然是這位師傅取的名字,他今天是以蘇家的名義來禮佛的,能夠認出來不足爲奇。
“是,我是蘇湛的哥哥,蘇泛,字子淵。”蘇泛壓着疑慮,含着笑意說道。
“好名字,好名字。施主氣度文然和煦,當得起泛一字,如泛舟江上一般平和悠然。而表字子淵,卻是——施主心思聰明,城府如淵。”
“大師謬讚了。”蘇泛謙虛地回道,也不知道這個老師傅將自己的名字評判了一番是爲甚。
“只是有一句話卻是想送與施主——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老和尚說到最後卻是微微一笑。
蘇泛是個何其通透的人,也是笑着回道,“可心頭所欲,若終生所愛,那麼燒手之患又有何懼?”
蘇湛只見倆人打啞謎似的一來一往他在一旁卻是急得要跳腳,他雖然重生了快二十年,除開離家十年在外的些許艱辛,生活過得很是如意,但任誰有一段這樣匪夷所思的經歷都無法在可能知曉這一切的人面前保持淡定。然而他急歸急卻也不知道該問老和尚什麼,因爲一切都過去了,只是這個故事憋在心裡並不好受,“大師,您是不是什麼都知道?所以纔給我取了這麼個名字!”
蘇泛心念一動,瞧着自家弟弟着急的樣子,心想,難道蘇湛發生過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老和尚笑了笑只道,“子深少爺,很好,很好,又何必在問呢?”
“我?好?”蘇湛是一頭霧水。
“不悲過去,非貪未來,心繫當下,由此安詳。子深少爺做到了,如何不好?”
蘇湛放下拽着老和尚袈裟的手,長長的睫毛也隨之垂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墜到了地面,他看見自己白皙的腳踏在地板上,堅實安定——這踩的,就是當下麼?
他愣了很久,直到老和尚走遠了,心思還在漂浮,他也不想去問了,似乎也沒什麼好問的。蘇泛見蘇湛魂不守舍的樣子,讓人護着蘇湛再回到廂房休息室去歇着,而他則獨自去見了同樣來禮佛的桑達一家子。
見蘇泛帶了一半的人往大金寺的深處走去,蘇湛很自覺地繼續坐在地板上等着,他知道蘇泛今天不止是帶着他來看佛光這麼簡單,索性靠着門框,聽着飄飄搖搖的佛經吟唱踏着徐徐晨風,在長長的廊道里穿行而過。他一貫甚少感慨地想要直抒胸臆的心懷也不禁跟着空靈清靜起來,毫無內容的純淨目光從簇擁着的睫毛裡散出來,彷彿融入了耀眼的金光閃閃中。他還在想着老和尚的那句話——不悲過去,非貪未來,心繫當下,由此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