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蘇湛就看到自己的媽媽正在大書桌旁在畫畫,看樣子應該是在國畫,透着粉的嘴角微微翹起,側顏恬靜溫柔,像是從工筆畫上走下的古典美女。倒是沒有了方纔站在窗口時的憂鬱。

鐘意映一擡頭就看到兩個小孩子的腦袋擠擠挨挨地從門邊探進來,粉嫩嫩白皙的樣子俱是精靈可愛,心下一暖笑道,“湛兒泛兒,不是在下面踢球玩麼?怎麼突然跑書房來了,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蘇湛一把跑到自己老媽身邊,一把抱住她的腿道,“媽媽,你在畫畫麼?畫什麼?”蘇泛已經扒着桌沿往桌上的畫看——

只見水墨青山,青瓦灰牆,橫貫而過的河流,拾階而上,是一座古樸雅緻的寺廟。草木已經凋零,六角形重檐亭閣上似有薄薄的一層雪。

畫雖寫意神似,卻是透着一股蕭肅和清寒。全然不是天氣炙熱的緬甸會有的氛圍。而畫邊正寫着兩句小詩,蘇湛躲在母親的懷裡也扒着桌邊,定睛瞧着——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蘇湛一字一字地輕聲念道,稚氣的聲音卻像是那冬日裡蕭肅的晨光中,寒山寺裡傳來悠遠綿長的鐘聲,一下一下敲在鐘意映的心頭。

蘇湛唸完,就聽到母親的聲音在自己頭頂響起,卻是透着無線落寞與寂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蘇泛卻是知道這首詩的,歪着頭問鐘意映道,“大媽,這是蘇州城的寒山寺是不是?這首詩是唐朝的張繼寫的。”

然後清脆稚嫩帶着點含蓄的童音突然接了一句,“大媽,您是不是想家了?”

蘇湛擡眸看了眼蘇泛,心下卻是一動,是的,他那未曾謀面的外公是蘇州人,而自己的母親也是在蘇州長大而後纔出去讀書的。但是一回來,她的國度與家鄉,已經淪陷在槍支彈藥與燒殺掠奪中。蘇湛自己是在緬甸出生長大,他上輩子到死,也沒去過中國,更別提外公和媽媽的家鄉蘇州了。

而蘇正剛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是鍾將軍帶着他從察哈爾打出來,而當時蘇正剛參軍的目的只有一個——有口飯吃,能活下去,在東北,在重慶,到雲南,去緬甸,總之,能活下去,在哪裡都是無所謂的。就連當初國軍撤兵去臺灣,從雲南轉道海南去臺灣的路線被切斷,他也沒像別的國軍將領一樣覺得自己全然被拋棄,彷彿天都塌下來一般。

可笑自己卻從未想過,母親和將軍老爹是不一樣的。直至上一世自己死在湖裡頭,都沒想過爲何母親大多時間總喜歡江南的詩詞歌賦;總是喜歡和來自中國的客人喝茶閒聊,總是一得空,都會像今天早上那樣站在窗口,遠遠望着北方。

翻過那些層層疊疊的山巒,穿過那些鬱鬱蔥蔥的森林,就是國界,是她的國度,她的家鄉。

鐘意映驚訝於蘇泛的聰慧靈敏,望着大兒子清秀文氣的面龐,只覺得要是蘇泛此時生長在南國,該會是個多麼溫文爾雅的男孩子,而不是在這荒蠻的、充斥着戰火與罌粟花的異國他鄉。

她含笑卻是不回答,只招了蘇泛讓他也站到自己懷裡,擠在蘇湛旁邊,鐘意映摟着兩個孩子指着畫說道,“這是寒山寺,它在媽媽的家鄉,阿泛說的沒錯,在蘇州。那裡有小橋流水人家,巧奪天工的園林,是個——”鐘意映頓了下,蘇湛擡頭看她,只見母親的臉上顯露出迷茫和嚮往的神情,“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每年除夕,外公外婆就帶着媽媽去寒山寺燒香拜佛聽鐘聲。在夜裡,那聲音會傳得很遠很遠。旁邊就是大運河,河上的船路過,都會聽到。所以,纔會是夜半鐘聲到客船……”

蘇湛和蘇泛面面相覷,因爲鐘意映只是摟着他們絮絮叨叨地說着,彷彿在說夢裡的故事一樣。

蘇湛瞧着媽媽筆下的寒山寺,聽着她娓娓道來的那些描述,好似那些月光銀亮的深夜裡,悠遠綿長的鐘聲穿透深重的夜色傳得很遠很遠。

蘇湛擡頭伸手觸碰着下鐘意映的臉,他鄭重其事地對自己的母親說道,“媽媽,等我長大了,我帶你回中國吧,咱們去蘇州。”

蘇泛在一旁也跟着點點頭,伸手撫了撫鐘意映的手說道,“是的,到時候,等到了過年,阿爸我還有弟弟,咱們全家一起去聽寒山寺的鐘聲。”

鐘意映抓着倆小孩子的手放到自己懷裡,親熱地碰了碰他們倆的額頭,笑着說道,“不能回去也沒什麼。媽媽有兩個好兒子已經很開心了,比聽寒山寺的鐘聲還開心。只要你們倆兄弟好好的,媽媽在哪裡都無所謂。”

這是第一次,蘇湛有了一個想要爲之努力奮鬥的願望——回中國去,回蘇州去。就像蘇泛說的,過年時,踏着小雪,全家去聽寒山寺的鐘聲。

因爲就算此刻,蘇泛和自己的媽媽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會有多難。他們,和所有千千萬萬留在金三角的國民黨軍人一樣,都是被臺灣和大陸拋棄的異國孤兒。

蘇湛的外公臨死之前,他們和幾個師長們守着修了三天三夜纔好的電臺旁邊,好不容易盼着等着臺灣當局的命令。一紙電文,寥寥數語卻是將所有人一生的命運改變——你部自謀出路。

自此之後,他們被中緬泰政府三面夾擊包圍,北望有國有家卻無路可回,留在異國他鄉遭人驅趕。迫不得已,無法生存下去的部隊這才做起了販毒馬幫的生意,他們要武器要養軍因爲他們要爭奪地盤有個地方呆着;他們要賺錢要活命因爲要去換糧食。

而蘇湛知道的,直到他死之前,很多人,仍是沒有國籍的異國孤兒。

回中國,這個願望,談何容易?

第二日,蘇正剛閒來無事,正帶着蘇湛和蘇泛騎馬玩,倆小孩子同騎一匹馬。隨着蘇湛和蘇泛的關係日漸好起來,看在眼裡喜在心裡的蘇將軍夫人心情也日漸好着,連帶着蘇將軍的心情也大好。

雖然他不是很重視蘇泛,但是看着小兒子和大兒子能夠不吵不鬧和睦相處,瞧着倆兒子白嫩嫩的小臉蛋,蘇正剛就覺得自個兒這肩膀上任務還很重——他得把倆兒子好好帶大成人,讓他們繼續在軍隊裡,把留守在這兒的軍隊接着帶好了。恨不得化身二十四孝老爹的蘇正剛親自給兒子們牽着繮繩,給大小兒子講着騎馬的注意事項和要點。

蘇泛比較大,所以坐在蘇湛的身後,兩隻手在他爹的指導下也牽着繮繩,只不過不大敢用力。低頭就是弟弟發頂,在陽光下透着柔軟的光澤,甚至還能聞到他身上一股子奶糖的味道。貼着弟弟小小軟軟的身子,蘇泛只覺得心裡都是滿滿的。

蘇湛卻是更加愜意了。

陽光正好,曬得自己暖烘烘的,緬甸特產的小矮馬在牽引之下一步一步地溜達着像是個搖籃。有老爹和哥哥護着,他完全可以閉着眼坐在馬上睡過去,索性就靠在蘇泛身上眯着眼養神兒,悠然自得地眯着眼兒,讓睫毛儘量濾去陽光,一半明亮一半迷濛地聽着老爹的講解和小馬“咯噠咯噠”的腳步聲,愜意得他都忍不住想吹個口哨了。

一個小兵卻是腳下生風火急火燎地跑過來,先是給蘇正剛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匆匆地附道蘇將軍耳邊急速又小聲地耳語了幾句。

“什麼!全軍遭襲?”蘇正剛忽然高聲朝着小兵問道。因爲過於震驚,蘇將軍的大嗓門發揮到了極致,喊了二十多年口令的嗓門不是蓋的,並且那麼恰巧地對着小矮馬的耳朵,直接將原本同樣悠然自得走一步甩個尾巴的小矮馬給驚到了。

連帶着小心學習一邊還不忘護着弟弟的蘇泛和差點直接靠在哥哥身上睡過去的蘇湛差點從馬背上顛下來,好在一直跟在一邊的李副官和反應敏銳的蘇將軍連忙拉住繮繩,齊力將受驚的馬兒給鎮定下來。

某個嚇得臉色有點蒼白的小屁孩子還不忘低頭查看弟弟的神色,強作鎮定地安慰道,“弟弟有沒有被嚇着?沒事兒沒事兒,哥哥在呢,我會保護你的!”

蘇湛被這一段時間來化身弟控得某人給弄得哭笑不得,有個二十四小時恨不得把他蘇湛拴在褲帶上提着走的哥哥真的是很讓人難以接受好吧。

蘇湛無語地對自認爲保護神一樣的蘇泛哼哼道,“我纔沒被嚇到呢!但是阿泛,你的臉色很不好啊,該不會跟小馬一樣驚到了吧!”

蘇泛很不好意思,但也只能抿了抿嘴,淡定地對弟弟說道,“我只是方纔太擔心你了而已。”

差點從馬背上驚下來的小意外讓得到消息焦頭爛額的蘇正剛嚇得將倆兒子一左一右地抱下來吩咐人將小馬牽回馬廄,抱着倆兒子就往主宅走。

李副官跟在一邊,一邊疾走一邊問道,“將軍,是不是那批貨出了問題?”

蘇正剛此時的面色很難看,烏黑濃密的眉毛糾結着,對着兒子時的笑臉也被卸下來,整個人看過去嚴厲到了極致,雖然一言不發卻更讓人覺得膽怯。

“讓蔡師長,劉師長,還有他們手底下的那些個團長總之什麼亂七八糟的都給老子過來!順便讓他把消息支會給陳將軍馮將軍,就說咱們的人馬被老撾給打了!得得得,也不用了,估計老馮早他媽知道了,他手下的人乾的好事!不過老撾那王八蛋竟敢打我們的人,他奶奶的!”

蘇將軍怒氣頓起,連自個兒夫人千交代萬囑咐地在兒子們面前斯文點的話都忘得一乾二淨。

一個抱起倆的蘇將軍一身戎裝依舊走得虎虎生風,蘇湛和蘇泛倆人一人一邊環着蘇將軍的脖子,疑惑地對視了一眼。

蘇泛心下想的是,該不會又要打戰了吧?

他們在這裡的生活看似平靜,也沒有鐘意映那樣深刻的無根浮萍般漂泊在異國他鄉的感覺,但是耳濡目染之下,蘇泛也是知道這裡原本就不是他們的國度,緬甸人泰國人甚至是從未去過的中國,都在想方設法驅逐他們。而原本該是他們歸屬的臺灣卻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