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騎兵營裡出了大事。因爲孟瑄的一道軍令,讓親隨熠彤吃了大虧,被一大幫羣起而攻的軍士打成重傷。
請來最好的大夫看過,搖頭嘆氣地說:“傷筋斷骨了,一個月不能下牀,傷口不可沾到水。至於能恢復成什麼樣子,老夫也不敢保證,唉,可惜了這個年輕人。”
這讓熠迢又心痛,又懊悔自責,又深深不解,爲什麼公子罰熠彤這麼重。熠彤只是說話不討喜,心卻是全心全意爲公子着想的。可是當熠彤浴血一戰時,公子沒有要救他的意思,反而站大帳裡悠閒寫字。
還有一點讓熠迢不解的,是紫霄。公子竟然留下了紫霄,還允許她磨墨斟茶、鋪牀疊被!
就這樣,連着三天過去了,紫霄能接觸的事越來越多,連公子的一飲一食都親手端上,公子埋頭閱書,接過來就吃,神態舉止毫無芥蒂。熠迢冷眼旁觀,不禁想起了何當歸,心裡甚堵得慌。
有時候,公子讀軍機奏報讀累了眼睛,紫霄紅袖添香,柔柔一句,“七爺這樣辛勞,妾身看着就心揪揪的疼,恨不能當您的眼睛。其實,妾身也識得幾個字,不如讓妾身讀給七爺聽?”
不等孟瑄說話,熠迢就吼道:“軍機奏報是公子與皇上之間傳閱的機密,你想代讀?別做夢了!”
紫霄不卑不亢的態度就像一團棉花,每每將熠迢的“直拳”輕易隔開,讓熠迢有種無處着力的感覺。她咬脣,神情委屈地看着孟瑄,分辯說:“妾身只是個足不出戶的婦人,嘴巴嚴得很。若七爺不信,那等妾身唸完了奏報,就給妾身喝一口馬汗好了。”
“馬汗?”熠迢不明白什麼意思。
紫霄慢慢道:“聽說馬汗苦澀之極,好嗓子的人喝上一口,也要啞得不能說話了。”
熠迢挑刺:“不能說話,你還能寫字呢,難道挑了手筋?”
紫霄淚盈盈地看孟瑄,問:“熠護從的意思,就是您的意思嗎?七爺是紫霄的夫君,您真要毀去我的手,紫霄也是心甘情願的。只是以後再也不能爲七爺泡茶了。”
孟瑄似乎很疲倦的樣子,半眯着眼,若有所思。
熠迢卻嘿嘿嘲笑:“紫姨娘別難過,七爺只喝七奶奶一人泡的茶就夠了,七奶奶的茶藝才叫頂呱呱。畢竟有的東西能偷走,有些東西,卻是怎麼挖空心思都偷不走的!”
紫霄可以偷走何當歸的香料,搽在自己身上,可以在言談舉止間模仿貴女的優雅做派。但何當歸的茶藝出神入化,不論什麼茶葉,經那雙手一泡都清香甘甜,堪稱化腐朽爲神奇。紫霄只能泡公子愛喝的普洱與雲霧,別的就不能了。技藝她偷不走,而公子的心,更是一萬個偷不走!
聽熠迢用“偷”的字眼,紫霄的柔弱面具瞬間有了一道裂痕,笑容凝固。
熠迢走到帳篷門口,做了一個慢走、不送的手勢,冷冷道:“夜深了,姨娘回自己帳篷裡歇着吧。女人熬夜會變醜,沒了漂亮臉蛋,就要遭人嫌了。”
紫霄吃驚地睜大眼睛,隨後嗚咽着哭出聲來:“熠護從,爲什麼你如此針對我?記得去年中秋佳節,你說我舉目無親一個人,正好你也沒親人一起過節,那一次,你不僅請我吃飯,還送我許多吃穿銀錢……怎麼自從我跟了七爺,你的態度就一天比一天惡劣,難道,難道你對我……”
“胡說八道!”熠迢臉漲得通紅,堅辭否認。
他從前覺得紫霄可憐才會關照她一下,現在她變成這副妖女模樣,鬼才會繼續受她矇蔽。真是個不知廉恥的妖女,熠迢連忙轉頭看向孟瑄,“公子你別信她,她是個鬼話連篇的女騙子!”
孟瑄用指節輕揉眉心,單手支着頭假寐,懶懶道:“你們兩個太吵了,出去一個。”
熠迢立馬衝紫霄瞪眼:“公子讓你出去!”
一陣夜風吹進帳裡來,衣衫單薄的紫霄輕輕發抖,掩口打了個小噴嚏,整個人不自覺地往火盆方向縮了縮。
熠迢心道,就會裝可憐。公子心裡只裝着郡主,你裝可憐也沒用!
豈料孟瑄卻說:“熠迢你回你的帳篷,今晚都別過來了,讓你吵得我心煩意亂。紫霄,你端着這摞奏報去火盆子邊上坐,一封一封的讀給我聽。”熠迢愣了,紫霄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孟瑄又催道,“有幾份緊急塘報不等人,再發呆天就亮了。”
紫霄一喜,甜聲應是。
熠迢走出帳篷,隔着老遠豎耳聽,還能聽見那一道綿軟的女聲在低低讀着什麼,偶爾有公子的聲音喊停,讓她單獨揀出來這份塘報。
女聲嬌柔道:“是,相公。”
這是,都是發生在紫霄來軍營第三天的事,等到了第四天,熠迢看完熠彤的傷,往公子的中軍大帳走去。
天色灰沉,就像熠迢此刻的心情,因爲熠彤聽說他傷愈之後,雙腳可能要廢去了,武功和土遁都不能再用,非常震驚。最讓熠彤傷心的,是公子對他動了真怒,否則不會用這般手段對付他。熠迢也說不出安慰的話,因爲連着三天,公子都沒來看過熠彤。
帳外,熠迢止步。裡面的人在說話。
“夫君,讓妾身服侍你換身加棉衣衫好嗎,今天天冷。”
“不用。”
“可夫君的肩上還有傷,只穿單衣就披甲操練,被婆婆知道後,她肯定要難過的!”
“那就別讓她知道。”
紫霄的聲音柔媚得像三月天的嫩葉芽,笑問:“有封口費嗎?夫君讓妾身保密,可不能白做。”
熠迢一個字都聽不下去了。公子什麼時候允許紫霄服侍更衣的,才過了一個晚上就如此不同,難道是昨晚發生了什麼。一口一個“夫君”,甜得發膩,難道公子看紫霄肖似何當歸,就真的將就着用了?
熠迢握拳,轉身離開大帳,喉頭像被烈酒炙燒。
他一直堅定地告訴自己,公子心裡有郡主,只有郡主才合適站在公子身邊,可如今換了人站,看上去也沒有什麼不同。公子的耀目光彩,讓任何搭配都一樣好看。
公子心裡有郡主。可他只在第一天軍務處理完,換了身便服,要進城去廖府看望她。戴品上前攔,說,“郡主聽說彭二爺的時,心緒非常低落,還讓小人帶話給公子,說她想一個人靜靜,不讓公子去打攪她。”然後,連着三天過去,公子再沒提過郡主。
“嘿!”
“哈!”
今天的校場演習,模擬的是一年前湖廣戰役的實戰,所有的燕州兵都裝備超過百斤的兵甲,藍方佈陣,紫方破陣。進度有條不紊,整體氣象與四日前大不相同,看不到一個在偷懶的人。
這還要多虧熠彤與他們浴血廝殺至最後一刻,拼着一身剮,也拉了七百人下馬。那些軍士口上不說,但心中受到熱血男兒的刺激,是不可能平靜無波的。
校場臺上,孟瑄眸中透着滿意,微笑評價:“不愧爲天下精兵之首,燕州水土養出的兵馬,比南邊兒那批小子強壯多了,雙方對上的話,一個燕州兵就能牽制四個南兵。”
熠迢道:“未必吧,我瞧燕州兵只有蠢力,靈活上差遠了。天下精兵之首?誰排的?咱們山海關守長城的孟家軍,纔是天地第一的強兵!”
孟瑄瞟他一眼,“這種話以後不可再說,我不想再聽到。”
“爲何?”
“守長城的兵是御外用的,國中怎麼打,都是一家人關門的事,御外的兵力一個都不能動。孟家軍,不要拿來作比較。”
“……是!”
熠迢自知是自己過於浮躁了,才變得這麼幼稚衝動,故意頂撞公子,連忙單膝跪地請罪。半擡起頭看向公子的臉,和從前沒什麼不同,或許只是自己多心了,公子從來都是公子,最最值得信任和追隨的人。熠迢鬆了口氣。
這時,底下校場裡出了點騷亂。
始於一個意外小事故,有個騎兵的馬踏壞了,人不慎落馬,腳還掛在馬踏上,被疾馳的馬拖着跑。有人用箭射馬腿,馬吃痛發狂,衝進一片方陣,攪亂了更多人的節奏。
孟瑄皺眉,起身。
熠迢側身一攔,勸道:“您是上.將,走去那個人亂馬蹄踏的地方,萬一受傷可不是玩笑的。讓軍長和小將們自行解決吧,反正都燕州兵的事,我就說了,他們的行動太蠢笨……”
不等他說完,孟瑄已飛身入場,去最亂的地方救人去了。
熠迢怔愣,看着那道銀甲身形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如穿花蝴蝶般在刀槍林立的鐵牆上翻飛,悅目的一道景緻。
救人進行的很順利,可不料變故突生,遠處校場臺上的熠迢也只能遠遠看着,一支凌厲的冷箭從後面放出來,直射向公子大開的空門!
平時的公子,想躲開這麼一支箭是綽綽有餘的。可熠迢清楚,公子的內傷和外傷,一樣都沒好!
熠迢雙目凸出,暴喝一聲“不要!”多想以身相替,擋去那支箭。
那聲“不要!”喊得撕心裂肺,似乎連老天也不忍聽,不忍看。然後,順應着熠迢的心意,就真的有一個單薄身影衝出來,張開纖細的身體爲公子擋箭了。
是紫霄。
血花濺起,公子眼神錯愕,單手接住了中箭的紫霄。
那一箭的力道能要人命,哪怕是甲冑護身的男子也吃不起,何況紫霄一個柔弱女兒身!遠處的熠迢虎目圓睜,吃驚地瞪着染滿鮮血的紫霄。不錯,他一直知道這個女人傾慕公子,卻實實沒有想到,她已到了能爲公子赴死的地步。
孟瑄也是又不可置信,又焦急的表情。他單手扶住紫霄,用真氣爲她續命。
紫霄倚在孟瑄懷中,脣邊是鮮豔刺目的血花,悽婉地笑道:“夫君別費神救我了,你沒事就好了,我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熠迢呆住了,沒想到,實在是想不到,也想不懂!
同一時間,有一個灰衣人走進熠彤養傷的帳篷,面目藏在陰影中,嗓子啞如破鑼,“熠彤,你是時候該清醒一下了,孟瑄根本不是一個明主!”
“你是什麼人?你想怎樣?”熠彤警惕地打量灰衣人。
騎兵營重地,外人進不來。
灰衣人發出嘶嘶的難聽笑聲,笑完說:“孟瑄是僞君子,是這世間最最虛僞的人,表面上謙謙君子斯文仁義,實際上冷酷如雪。你傷成這樣,他都不過問你的死活,你再死心塌地跟着他,最後的下場就會如朱權身邊的明日、明月一般,最後死無全屍,死後也永不超生。”
熠彤聽得火冒三丈,強拖着重傷之軀坐起,想狠狠揍對方一拳。
“哪裡來的鳥人!竟敢對我說公子壞話,你不想活了!”
灰衣人冷哼一聲:“冥頑不靈,死有餘辜。”擡手聚起一個暴光的氣團,一掌揮在熠彤的天靈蓋上。
熠彤滿口是血,當場氣絕殞命。死後的雙眼還瞪得大大的,想看清楚那個詆譭公子的灰衣人長什麼樣子,可最後還是沒能看清。
灰衣人走出帳篷,向一位師爺打扮的人彙報道:“策反失敗了。那是個愚忠的蠢材。”
師爺哼了聲:“無妨,王爺說了,剪除孟瑄身邊的人,生死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