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男人坐在圓案旁擺弄香爐,神情慵懶。何當歸依稀記得,上一次孟瑛、孟琳他們來鬧洞房的時候,這個人也在場,當時他披散着頭髮,氣質卻比現在顯得清雅得多。現在他穿着一身正服,絲帶束着頭髮,人卻有一種狂放味道,大概是眉宇間的神態不一樣了。
何當歸一陣驚詫,不知道他是怎麼悄無聲息跑進內室的,不過還是平靜下來,招呼道:“五哥來的真巧,妾身這裡正在煮茶,是上好的望海茶,五哥嘗一盅吧?”
來人正是孟宸,他側對着何當歸,凝視着香爐笑了:“郡主還有閒情喝茶?難道你不知,外面可鬧翻天了,晉王的事敗了,他自己跑了,把天大的罪名扔給你們羅家背。羅家又找上孟家,想拉我們一起下水呢。”
何當歸讓薄荷下去,她自己端了兩盅茶過去,一臉無辜地說:“我拜的皇家的郡主,當的是孟家的媳婦,安守後宅纔是我的本分。不蹲家裡喝茶,我還拿刀上戰場不成?”
孟宸冷哼一聲,接過茶來喝。一茶罷,他突然問:“七弟妹,你可知罪?”
侍立一旁的何當歸忽閃着睫毛,反問道:“知什麼罪?我的茶煮壞了?”
“你身處後宅,竟然知道外面的新聞!”孟宸仰頭看她,臉上寫着“我抓住你的把柄了”,脣角似翹非翹地說道,“晉王謀反和羅家滿門獲罪,都是前天剛出來結果,孟家內院絕對沒人知道,而我講給你聽時,你一點兒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何當歸一愣,腦筋轉動,尋找合適的理由。
孟宸不給她留一絲喘息的機會,壓迫式地追問道:“誰給你通風報信的?你嫁進孟家的目的是什麼?羅家與孟家衝突,你會站在哪一邊?”
“哇呀!”何當歸冷不丁叫出聲,嗓門又尖又亮,將孟宸也嚇了一跳,問她出了什麼事。
她卻抿脣道:“五哥見諒,我的反應就是這麼遲鈍。沒想到晉王居然造反了,哇呀,真可怕!羅家也受到牽連了?這可真是……”她略翹着脣角,眼睛亮晶晶的,一字一珠地說,“太可怕了。”
孟宸有些着惱,狂傲的面具有了一道裂痕,話從牙縫裡滑出來:“別和我耍花樣,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何當歸倒真的受驚了,她是什麼人?她還能是什麼人?她就只是何當歸而已。
“五爺這是什麼意思?”她掀掀眉毛,“您來竹園做什麼,又打算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倘或能明示給我,小女子感激不盡。”
孟宸頓了頓,問:“孟瑄說你的醫術很好,是也不是?”
何當歸以爲他來給自己看那個“怪病”,又或者想叫她去醫治蘇夫人的疫病,這兩樣病的病況她都不大清楚,也不敢打包票,只說:“五哥你也看到了,小女子年只及笄,我就是生下來就學醫,能學到的也有限。不過,試着診脈開方,我的字還能見人。”
孟宸面上頓時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是這樣?你的醫術一般?原來,七弟拿話逗我的。”
何當歸建議道:“不如讓我先號號脈?我不能治,還有偌大一個太醫院呢,孟府下帖子請,哪個太醫敢不上門?”
孟宸擱下青花瓷茶盅,嘆息道:“也罷,你隨我去看看罷。”
原來不是給他自己看病,何當歸心道,那就是爲蘇夫人看疫病了。聽鑽地打探消息的熠彤說,那個病不光傳染得厲害,病逝也來得兇猛可怕,鼻血淌得嘩嘩的。跟蘇夫人白天接觸過的商氏、陸氏、劉氏三位奶奶也被禁了足,聽說都在各家哭哭啼啼呢。
何當歸從沒聽說過這麼厲害的熱病,出於好奇也想去看看,又能跟着孟宸“禁足中”光明正大走出竹園去,何樂而不爲?當下她取了一件罩衫披上,剛想讓孟宸前面帶路,他卻兩下彈指,隔空封住了她的大穴,低喝一聲“閉上眼睛,上路了!”
唬得何當歸還以爲遇上了儈子手行刑前的情景,尚沒來及感慨她的一生何其短,就感覺自己雙肋一緊,雙腳凌空,出了屋門,飛上了天空。原來是孟宸提着她,用輕功飛起來了。不多時飛到一個院裡種着芭蕉的僻靜所在,孟宸帶着她落到地上,解除了她的穴道封住,告訴她:“病人在屋裡。”
這裡不是蘇夫人的祥雲園,所以病人不是蘇夫人。何當歸心裡疑惑起來,這家裡還住着其他病人?
顧不上跟孟宸計較他“請大夫”的不禮貌方式,她推開半掩的房門走進去,打頭就受了一驚,低呼出聲。這是什麼情況?門口竟然橫躺着一個穿太醫常服的老男人,絡腮鬍子,束冠脫到地上,披頭散髮的樣子看上去很狼狽。這個人是太醫?
孟宸在身後爲她解惑:“這是太醫院院首黃丕,我請了他來看診,沒想到他這麼沒用,什麼好方子都開不出來。我不想讓他對外講出這次看診的經過,所以請他在這裡睡一覺。七弟妹你直接從他身上跨過去就行。”
何當歸咂舌,太醫院老大來看病,都是這樣的待遇?這算不算一種變相的威脅,治不好裡面的病人,她就得跟黃太醫在地上躺着作伴?
跨過前輩先人的身體,挑開織錦軟簾,迎面見炕頭上躺着一個面無血色的年輕女子姑娘,二十上下的樣子,身穿純黑夜行衣,一動不動地躺着,雙眼瞘發黑,出氣多進氣少。光看這一身夜行衣打扮,就知道她來路不正,難怪請大夫看病這麼神秘。
何當歸過去喚了她兩聲:“姑娘,姑娘?”得不到迴應,又端詳這女子兩眼,方回頭告訴孟宸,“她受了很嚴重的內傷,性命危在旦夕,我沒有把握治好她,但可以試一試。”
孟宸默然一刻說:“黃太醫號脈半天才說對症狀,你只看一眼就知道,可見醫術高明,就請你盡力一試,只要能治好了她,謝禮要什麼都行。”
何當歸不動聲色道:“過獎了,不過五哥,就算你給我戴這麼一頂高帽子,該問的話我也得循例問一問,否則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敢幫她治。孟家的叛徒,這罪名我可擔不起。”
“孟家的叛徒?”孟宸惱火地問,“郡主什麼意思?”
何當歸往炕頭上一坐,輕快地一口氣說下去:“什麼意思,就是字面兒上的意思,我聽人說家裡來了一位醫術很好的胡楊大夫,先是給老太太看了一回病,然後就在咱們家住下了。昨個兒婆婆身上不好,也是讓她給看的,她發了一句話,祥雲園中上下丫鬟都被關了起來,然後就傳出失竊金銀的事來。我還聽說,公公給了那竊賊一掌,後趕到的護院找了半夜,也沒找到那個竊賊的屍體。與此同時,胡楊大夫在祥雲園離奇失蹤了,五哥你說,這件事稀奇不稀奇?”
孟宸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再也料想不到,洞房那晚見到的那個一拽就摔倒的纖弱女子,竟是這麼一個厲害人。聽孟瑛和孟瑄都誇讚過她的醫術,孟瑄還勸他找這清寧郡主瞧一回他的怪病,他爲胡楊病急亂投醫,才找上門去,卻沒想到三句話沒說完,胡楊的身份就被拆穿了。
“沒錯,我就是胡楊,”炕上的女子突然睜開眼睛,翕動嘴脣,用幾乎不可聞的音量說,“我還是昨晚盜竊祥雲園的女飛賊。反正中了孟善一掌,震碎了我的五臟六腑,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了……小宸你別再白忙活了,何必強人所難,送這位姑娘和外面的黃太醫走吧,我想自己安安靜靜待一會兒。”
孟宸聽後紅了眼圈,咬牙說道:“不行,你千萬不能灰心,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傷。假如你就這樣撒手離去,你讓我以後如何去面對孟善?”他一字一頓,痛楚地說,“我的父親,殺死了我姐姐,這就是你留給我的答案嗎?”
何當歸聞言大吃一驚,她猜想着這胡楊可能是孟宸的情人,再沒料想到他們是姐弟。可家裡的大小姐孟靜才十五歲,難道胡楊又是另一個私生女?如果真是這樣,那……“公公打傷了自己的女兒?”她脫口而出。
“不是,”胡楊強硬地說,“孟善不是我父親,他是我生父的死對頭。”
孟宸解釋並央告道:“她是我同母異父的姐姐,對孟家也不存惡意,昨天惡作劇之後吃了父親一掌,當時就奄奄一息。我全力爲她療傷也不見效果,天下人武功再沒有能出我之右者,所以真氣已經救不了她的命了。郡主你若能治好她的傷,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雙手奉上。求你救救她!”
天下人武功再沒有能出他之右者?何當歸挑眉,他的口氣倒真不小。
“五哥出去等着吧,”她拆下腕上的針套,拈起一枚銀針,就着火種烤了烤,沉聲道,“我鍼灸時要求絕對安靜,不能受人打擾。”
“你能救活她?”孟宸的聲音中有驚喜。
何當歸摸了牀上病人的脈息,搖頭說:“她傷得實在太重了,又拖到現在才延醫,說一句‘神仙難救’也不爲過。我只有三成把握治她,而且最好的情況下,治癒之後也會留有很多後遺症,除非……”
“除非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