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刺客死了?”蘇夫人看向孟善的小腿,“老爺的腿傷可大愈了?”
孟善道:“這是三個月前的舊傷,如今已經不妨事了,只是那個年輕人卻救不活了……唉,可嘆。”
蘇夫人憤憤地說:“竟敢行刺老爺,死不足惜!要是我在場,還要多補他兩刀呢。當年換眼的事怎麼能怪老爺?就算他要爲父報仇,也該去找那三個黑心的大夫纔對。沒想到所謂的‘天下第一神醫’羅脈通竟是一介欺世盜名之輩。”
孟善表情中帶着十分難過,說:“那年輕人是廖副將的獨子,他爲了替父報仇,潛入東廠偷出一瓶可數倍提升功力的烈藥,又跟蹤了我幾個月才下手。他自知不是我的對手,遂將那一整瓶藥都吃了,提升了一時片刻的功力,最終卻害了他的性命。廖副將從此絕後,而我也失去向他們父子解釋和賠罪的機會了。”
蘇夫人又問:“刺客交出的那一封陳年家書裡寫了什麼?”
孟善嘆口氣說:“原來當年在那個山洞裡,被剜去眼睛的廖副將、潘副將和廣副將之中,廣副將身上原本就有傷,又中了大劑量的麻藥,當場窒息死亡。廖副將第一個醒過來,挾持了其中一名大夫,厲聲質問他們爲什麼做出這等兇殘行徑。那些大夫畏懼武功高強的廖副將,欺騙他說,這一切都是我的意思,是我脅迫他們換眼的。”
蘇夫人大怒:“羅脈通太無恥了!羅家沒有好人!將那個羅川穀羅川烏都攆走,老爺不必理他們!”
“事情沒那麼簡單,”孟善搖首道,“當時潘副將醒來說,其實他早就聽說了換眼的事,也願意把眼睛獻給主將,但沒想到居然是用這樣的方式獻出。發生這樣的事,他們一定都恨極了我。廖副將擄着一名大夫逃走,事後殺死了他,大夫至死還咬定我是主謀,所以廖副將之子把我認作仇人。潘副將被另一名大夫先下手爲強殺死,此事的真相也就此湮滅。直到這一回羅家出事,他們上門求助,才重提起當年的事。”
蘇夫人一口氣嗆着,劇烈地咳嗽着說:“咳咳,他們還有臉提起?難道他們要以此作爲要挾嗎?”
孟善爲她順着氣,解釋道:“羅脈通大概當年就已然悔過,他*了潘副將和廣副將的幼子,並將此事記於他的行醫手札之中,只是將真實姓名隱去。羅西府的羅川烏是太醫,他爲我看過幾次診,從我的眼中查出了端倪,做出大膽的猜想——我就是當年那一位換眼的將軍。”
蘇夫人不解:“老爺的眼睛明亮有神,看着甚好。羅川烏他查出什麼來了?”
孟善捂着自己的左眼,出神地說:“在換眼之前,我一箭只能射穿空中三枚銅錢錢眼,然而那次傷愈之後,我重上校場,玩那種射銅錢的遊戲,輕輕鬆鬆就能貫穿八枚銅錢。在此之前,只有潘副將能做到四枚。開始我以爲是自己的臂力和弓馬技術提升了,直到後來一次,我在書房處理公務,無意中擡頭見幾丈之外飛來一隻蚊子,入目時纖毫畢現,我一指就將蚊子彈死,卻突然反應過來,現在我能輕鬆做到這樣的事,不是我的功力提升了,而是我的目力大增!”
“目力大增?”蘇夫人在燈下細看夫君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光線問題,兩個瞳仁的色澤竟然不一樣,怎麼以前她從未注意到?
孟善沉痛道:“潘副將的移動目力是軍中最好的,他有個綽號叫‘青蛙眼’,正是因爲他能隨意地看清飛行中的蚊子小蟲。這是他們潘家的獨門秘法練出的目力,沒道理我突然多出來這項本事。這兩年我上了年紀,右眼偶爾有迎風流淚的毛病,左眼卻還是一樣的好用,爲此我讓羅川烏看過幾回眼睛。他檢查之後,疑心我的左眼不是我自己的,結合從羅脈通的手札裡讀過的故事,又問了我跟羅脈通的交情,最後他認定我就是那個‘逼迫’羅老太爺昧心事的人。”
蘇夫人怒道:“羅脈通在手札中還不講實話?誰逼他做那樣的事了!據此看來,他到現在還沒悔改!”
孟善從袖中拿出一個黃木封皮的本子,交給了蘇夫人,道:“這就是羅脈通記載此事的老手札,夫人你幫我收着,以備日後同他們對質。”
蘇夫人接過來,問:“怎麼弄來的?”
孟善淡淡一笑道:“羅川烏上京之後,就住在他二伯羅杜鬆家裡,我讓小五潛進去偷了出來。讀過之後我猜想,羅脈通之所以寫‘有人逼他這麼做’,一方面他是打從心裡愧疚,不能面對當年的事實;另一方面,那時候皇上也確實說過,只要我萬事大安,他們就加官進爵,否則就提頭來見。羅脈通手札中提到‘迫使他爲惡的人’,指的應該就是當今聖上。”
“當今聖上?!”蘇夫人恍然道,“難怪他不敢把真名寫出來。”
孟善點頭:“同時,羅脈通還爲他年輕時沽名釣譽、醫術不精的事懺悔,他在手札中寫道,經過多年的走方行醫的磨練,他的三清針法大有所成,當年的事重來一次的話,他已經可以做到一根銀針治好一切傷病,然而如今,再後悔也不能挽回了。他不住在羅府安享富貴,也是因爲心裡含愧,不敢去想這些榮華富貴的來源。”
突然,窗外的院子裡傳出好大一聲響動,管家媳婦張霸家的驚慌失措的聲音響起:“賊,有賊啊!快來人抓賊!”
可滿園子的丫鬟都因爲疫病傳染的緣故被鎖起來了,哪裡能現有使喚的人?就是放煙火訊號傳喚外院侍衛,也是遠水不解近渴,等他們來到這裡,小賊早逃竄去別處了,偌大的孟府找起來費老鼻子勁了。
孟善皺眉,什麼小賊有本領摸進孟府內院?外院輪守的三百侍衛可不是死人,夜間的守衛堪比皇宮大內,會飛的武林高手都飛不進來!
此刻夫人還病着,他無意去追那個賊,只順着嘩啦啦的聲響打出一道掌風,一扇木窗離框飛出,精準地襲上賊子的後心。那賊悶哼一聲,掙扎着越牆而走,聽那聲音和*,那賊分明是個女子。
少時,張霸家的進來回稟:“賊人背了兩包袱的金銀細軟逃跑,卻在院裡掉下一包,被老奴撞個正着。然後風颳來一個窗戶,把賊人砸出三升血,可她還是裹挾一個包袱逃跑了。”
孟善一曬道:“她跑不遠,你放煙火筒讓外院的侍衛進來搜,把守住各個出口和各要道,別驚着了內院的家眷們。”
張霸家的得令而去。蘇夫人白了孟善一眼,不悅地嗔怪他道:“你要抓賊就好好抓,幹嘛打壞我的窗戶?別以爲你抓一個賊,我就原諒你去李月芝房裡睡覺的事了!”
孟善呆滯一下,訥訥道:“……我睡的是她的書房,不信你查問翟葉閣的下人。”
蘇夫人是一位性情與衆不同的女子,有時候大度得有兼收天下女子入孟府的氣勢,有時卻小氣得眼裡揉不進半粒砂子。孟善一陣無奈,連忙轉移話題說:“而今,羅川烏一心想救這次湖州謀逆案中受牽連的族人,羅川穀則是想把沒進官中的幾十萬谷糧要回來,或折價要回幾萬兩銀子。他們管窺蠡測,推斷出了當年山洞中的所謂真相,拿着這個事作爲要挾,還說潘副將、廣副將的兒子已長大成人,一旦他們知道了真相爲父報仇……”
“呸!”蘇夫人勃然大怒,“羅家的人好不要臉,一羣三腳貓醫術的臭郎中,他們有什麼底氣敢上門威脅老爺?他們以爲,僅憑這一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就叫老爺身敗名裂?那也未免太小看孟家了!那個死老頭羅脈通不是還尚在人間麼,既然他愧疚了悔過了,就快讓他出來作證!”
孟善搖頭:“聽說,羅脈通中風癱瘓在牀,口外目斜,神志不清,連話也說不清楚,只怕不能出來作證了。而且這一回,羅川烏他們是非常低聲下氣的來求咱們辦事,還帶來了前段時間所有人都在傳的‘能治百病的藥丸’,要用那個藥來作交換。”
“能治百病的藥丸?”蘇夫人嗤笑,“你聽他們胡說!世上哪有這種藥?”
孟善撫摩她猶沾着一點乾涸血跡的憔悴臉盤,沉聲道:“是真的,這個藥丸炒得很火,據說吃十顆就能長生不老。京中的達官貴人,包括皇長孫朱允炆在內,都對羅家的寶藥趨之若鶩,但羅老太君矢口否認羅家有這種藥,還在一次宴會上當衆立誓說,羅家絕對沒有治百病的神藥。有人覺得這是欲蓋彌彰,卻也沒法兒進一步追查。然而,羅老太太的容顏返老還童,這是衆人有目共睹的。”
蘇夫人挑眉:“那又怎樣?”
孟善猶豫一下,道:“羅川穀說,羅東府其實有家傳寶藥,有一次他裝成病得很重的樣子,他母親羅老太就取了一丸藥給他吃,吃後感覺精神百倍。這一次,他將整壇藥偷換出來,帶到了京城,就是想換回那四萬兩糧谷錢,好回家交差。”
蘇夫人冷哼:“不論是真是假,咱們纔不稀罕他家的藥,也不能幫這個忙。湖州羅家謀反是事實,老爺你手握重兵,是莫大的榮寵,也是一種臨淵履冰的危險。你的每一個表態都會被皇帝和朝中百官解讀出各種意思來。羅家謀反,而老爺你卻幫他們說話,還用免死鐵劵救他們,皇帝心裡會怎麼想?”
孟善仍然猶猶豫豫地說:“那個羅川穀還說,願意先敬獻三丸藥以示真假,也爲了表達他的合作誠意。夫人你病得這麼重,不如咱們……”
“不行!”蘇夫人氣短而亂,面色也越來越蒼白,仍堅持咬牙否決道,“絕對不能用免死鐵劵換藥,我寧可死也不吃那個藥!”
“夫人哪,其實他們要的是……免死金牌。”孟善告訴她。
“免死金牌?!”蘇夫人瞪大了雙眼,幾乎要氣暈過去,“羅家人究竟有多不要臉?竟然跟孟家要免死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