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不解其意,孟瑄從丫鬟手中一托盤中取過水鏡,持鏡讓她自照。託着合巹酒的薄荷,與託着子孫餑餑的山楂,二人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小姐她什麼時候自己點上了一顆硃砂?奇怪呀,紅蓋頭蒙上之前還不曾見到過。
何當歸往鏡中瞧了一眼,低低“呀”了一聲,原來,她的眉間多了一顆水澤流動的硃砂紅痣,色澤鮮豔異常,將一張冰雪素顏襯托出幾分妖異的嫵媚感覺,清純中帶着絲絲魅惑。她不自覺地擡手用指尖搓揉那點紅,她並不記得曾點過這麼一個胭脂紅妝,也就是說,這還是天機子的那一顆“琊”,又從腿間的陰廉穴,遊蕩回腦門兒上了。
孟瑄彷彿受到蠱惑似的,探指去觸摸她的眉心,蹭了兩下沒蹭掉,轉而又去握她的手,以確定這一個美至絕豔的她,真的是她。
他的手指微涼,她的手和暖似泉,兩隻手握在一處時,孟瑄輕輕舒氣,何當歸微微戰慄。從青州回京城的這一路上,他都不曾這麼近過,而且,他的體溫不是一向比她高嗎?還有這零碎紊亂的呼吸,亮得出奇的眼神,以及緩緩接近的青茶氣息……等、等一等!
她本能地向後一縮,卻沒能避開他落在她眉心的灼燙脣瓣,因爲他的手臂扣住了她的腰身,熱流伴着酥麻,如輕柔的羽毛拂過她眉間的硃砂,顫動的眼瞼,以及小巧的瓊鼻……等、等一等!
“七爺,我……”
她猛然偏過頭,慌亂的脣瓣一啓一合,觸上他來襲的脣,竊得了一個柔軟的喘息。頓時把她鬧了個臉紅,原來,他的目標只是她的面頰,而她卻主動迎上去了。她竟然主動吻了這個男人一下——在有至少十個人在場的情形下。
椿木雕大牀下排排站的丫鬟也紅了臉,有的連手裡的東西都抓不穩了。打頭的竟嬤嬤笑道:“這是個好彩頭,不如七爺七奶奶趁着吉時把合巹酒飲了?依着七爺吩咐,剛燙熱了拿過來,回頭要擱涼了。”
孟瑄的脣又落到何當歸的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音量,低低問:“我的手冰着你了嗎?我比你緊張多了,生怕出一點兒岔子,你就進不了我的喜房了,是不是有點傻氣?怎麼可能出岔子,是我杞人憂天了……清兒,你比這夜色更美,美得讓我看不夠你。”
何當歸垂頭微笑道:“嬤嬤讓酒呢,先把酒飲了罷,丫頭們手都端酸了。”
於是新燙的金陵送子酒“嘩啦啦”被斟出兩杯來,孟瑄問何當歸今天可吃過東西了,何當歸老實地搖搖頭。一套成親儀式從城東到城南,做下來就是一整天,又不能中途告假去方便,任誰都不敢吃東西的。孟瑄聽後,隨手就拿過丫鬟山楂手中的一盤子孫餑餑,要何當歸吃兩個墊墊再喝酒。陳釀的金陵酒喝下去就是一團火在胃裡燒。
晶瑩的餑餑喂到口邊,何當歸卻不肯吃,小聲告訴他:“七爺,這裡面的肉餡是生的,不能吃。”
“生的?”孟瑄疑惑地看着一大碟外皮晶瑩透亮、香味誘人的餑餑,即俗稱的蒸餃,只不大相信,以身作則咬了半個,不由詫異道,“怎麼送生食上來?哪個廚子做出這等陋食來濫竽充數?”
竟嬤嬤連忙笑道:“七爺息怒,這個子孫餑餑就得是生的,寓意‘生生不息’,上了籠屜,用小火蒸亮了皮兒就立即盛盤,絕不是廚子偷工減料。”
孟瑄聽如此說,爲討一個好意頭,居然就一梗脖子,把半個生陷兒餃子給吞下去了,驚着了何當歸和竟嬤嬤,一起讓他快吐出來,那可是生豬肉生魚肉,吃出病來可怎麼好!孟瑄笑道:“在軍中吃生食是慣常的事,哪裡這樣嬌貴。”說着拿青鹽水漱了口。
竟嬤嬤是個有眼色的,瞧出七爺是愛護新人,不想讓她空腹喝酒,連忙傳來銀耳茭米羹和發糕來,請七奶奶湊合着對付吃吃。何當歸本來還不餓,一聞味兒才知自己其實是餓過頭了,於是在儘量保持從容禮儀的情況下,快速解決了兩個拳頭大的三合面發糕,用半碗湯羹送下。兩樣東西都甜得發膩,她也顧不上了。
然後,二次溫燙的合巹酒被呈上來,孟瑄和她一人持一杯,交相環臂喝下,燒得喉頭火辣辣的幾乎要融化,終於是圓圓滿滿完成了喜禮,結成了爲世俗所認可的結髮夫妻。
沒等孟瑄先開口遣散屋中衆人,窗外卻先響起四五個笑鬧聲來,孟瑄何當歸對視一眼,然後雙雙朝門口看去。
打頭進來的是九爺孟琳,人未到,聲先到:“哥,我說了讓他們別來鬧你,可沒一個人聽我的,我也沒法兒。大夥兒都是來看小嫂子的,我們能進來吧?”說完這話,人已走進門檻內,不進不退地堵着個門口兒,似乎此刻孟瑄下逐客令的話,他就會攔着後面的人一同退出去。
不過有一隻大手從後方一推,這隻攔路虎腳下一個踉蹌,就這樣被輕鬆解決掉了。第二個進來的是八爺孟揚,與孟瑄一樣的十六歲,不過面龐顯得稚氣多了,他笑道:“七哥又不是小氣人,怎麼會惱我們來這兒熱鬧一回?何況我們都是詩書禮儀的君子,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們鬧洞房也與尋常庸人不同。”
孟揚雖然第二個進來,不過,那一隻解決孟琳的黑手,卻是從孟揚身後冒出來的,似乎兇手另有其人。
隨後,“兇手”緩步踱進來,你道是誰,原來是孟琳的親兄長孟瑛,真是出人意表。孟琳定住身形,回頭不悅道:“三哥你推我作甚,方纔還差點跟賓客打起來,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正是醉了,所有人都逮住他一個灌,他喝的比三個新郎官加起來還多,可不該酩酊大醉一場麼。”
說話的人是五爺孟宸,保定侯孟善唯一的私生子,如今也是十七歲,在兵部任正八品車駕清吏司主事。蘇夫人給他定了一位周家的小姐,不過又說那小姐看年紀還小,只怕她孃親捨不得女兒早早出嫁,等兩年再說罷。遂未與這三門親事一起辦,所以孟宸今天不是新郎官。
於是,說話的工夫裡,新房中進來了孟瑛、孟宸、孟揚、孟琳四個人,個個都浸染了兩分酒氣,其中以孟瑛爲最,看那紅彤彤的雙頰和發直的眼神兒,貌似真喝了不少。在老夫人的指示下,自孟瑛以下的孟宸、孟秉、孟揚、孟琳幾兄弟,都被公派出來幫今天的主角小七孟瑄、老二孟頎、老四孟藻擋酒,以免他們三個過分操勞。
年齒最少的小十孟逍和十一孟瑜,平日裡老爺夫人是絕對不許他們飲酒的,因此越禁越想,今天的喜宴反而成了他們倆的樂園,東一杯西一盅地喝下去,在天色還很早的時候,這兩名“醉羅漢”就雙雙被僕役們給攙扶下去了,註定要成爲孟揚他們幾人未來三年的笑資。
既然祖母發下“特赦令”,孟瑄甚至都沒在賓客面前露個臉兒,明目張膽的,就尾隨簇擁新娘子的一衆丫鬟嬤嬤進新房去了。這樣的做法既不合禮數,也引起了一干兄弟的格外關注,所以他們誰的洞房都不鬧,單鬧他孟瑄一家的洞房。
孟瑄有點兒頭大,再一望門左側的藍窗紗上,還映出一高一低兩個人頭來,大約也是這一輩的年輕後生,只是不像孟瑛等人這樣皮厚,就這麼酒氣熏天地一頭衝進來了。沒瞧見他的臉上寫滿了“滾粗”嗎?沒瞧見他的小妻子很害羞嗎?沒讀過書上關於“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至理名言嗎?
“哥,我看你醉得不輕,”孟瑄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孟瑛說,“再不去休息,明天頭疼上來要人命。快帶着八弟九弟去睡覺吧,明日我再謝你幫忙擋酒的大恩。”
孟瑛不知從哪兒衝撞了邪氣,今天一整天都板着一張冰雕臉,叫人望而生畏,又兼對敬酒來者不拒,敬一杯喝三杯,所以現在就變成了一張通紅的冰雕臉,看上去並不可親。他不買賬地冷笑道:“明日?你也說明日,她也說明日,小爺今日就是要來鬧你的洞房,你不歡迎麼。”
孟揚孟琳都聽出孟瑛說話有點兒衝,不知從哪兒惹上了閒氣,若是說出什麼不文雅的話來,衝撞了新娘子,那鬧洞房的喜氣就被衝散了。當下收起玩心,拉了孟瑛說,“七哥急了,明日再罰他吧,聽說新娘子體弱多病,聽不得響動。”沒想到醉酒的孟瑛,力氣還挺大的,兩個人都架不走他。
五爺孟宸斜倚在門框上,突然笑了:“你們幾個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咱們本是來看新人害羞的,這下子倒讓人家瞧了咱們的笑話了。”
這四個人仍穿着蘇夫人配發的“統一着裝”,銀線手繡葛衫斕衣,不過每個人都穿出了不同的味道。平心而論,孟宸是這十一個孟家子弟中,除孟瑛、孟瑄之外,相貌最俊秀無匹的。孟瑛束着紫玉冠,孟揚孟琳簪着織紗書生冠,而孟宸卻是完全披散着發,任烏黑的長髮一瀉而下。
很奇怪的一件事,尋常的年輕男子披頭散髮,總免不了要帶着幾分疏狂的味道,可是他這樣反而清雅至極,全無半分散漫,直讓人覺得天底下的英俊男子合該都似他這般披散頭髮,才稱得上是美男子。
“七弟,大夥兒玩個遊戲如何?”翩翩佳公子孟宸笑問道。
“你等我回來,”孟瑄安慰何當歸,“我去處理了他們。”說着從大牀上起身便走。
“啊!”何當歸驚呼一聲,咚地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