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梟十三郎見段曉樓遠遠走過來,連忙抱住直有破門而入架勢的宋非,沉聲呵斥道:“侯爺也在這裡,你瞧你現在像什麼樣子?”然後又轉頭衝廖之遠房裡喊,“廖少!段少嫌咱們太吵了,你也適可而止罷,我在樓下備好酒菜等你,廖少?”
而廖之遠那間房中自從響過三聲慘絕人寰的女子尖叫之後,就再沒傳出任何一絲聲響,讓雪梟嚴重懷疑,廖少是否記恨那女子失貞*,用殘忍的手法將她處死了。唉,嬌花樣的人,被掐斷了根了。
段曉樓走近了,打量着雪梟將不着片縷的宋非似壓在牆上的一幕,狐疑地問:“你們兩個大男人,這是在做什麼?剛纔是誰在叫,是那個來找馬的姑娘嗎?”
雪梟一邊制止宋非亂動,一邊笑着偏頭衝段曉樓解釋:“我們幾個在此鬆一鬆筋骨,姑娘們都是自願的,只是女人家天生嗓門兒就大,開心不開心都要叫兩聲,絕對沒有人動私刑,保證!”說着立出三根手指,作發誓狀。
段曉樓捕捉到了其話語中的關鍵詞,挑高一眉:“姑娘‘們’?衝雲雕你是說,除了那找馬的姑娘,還有別的姑娘?都是從哪兒弄來的?”想一下覺得更可疑,向左右兩扇房門各瞄一眼,再回思先前在後院見到那少女的情形,搖頭說,“那找馬的姑娘看上去穩重自矜,她自願跟你們做這種遊戲?我不信,讓她自己出來跟我說。”
雪梟尷尬地笑:“她們都忙着呢,段少你不如稍候片刻,下樓喝喝茶,療療傷,讓她們清理一下再去陪你‘說話談心’。”
段曉樓聽出雪梟是在故意曲解他話中之意,他一向厭惡此等尋歡作樂的*遊戲,冷哼一聲,揮袖便走了。不管房中女子是否自願,如今已過去約莫兩個時辰,再做什麼都是枉然,再救也晚了,晚了。
況且,他早就不上心這些事了,因爲某人曾對他說過,天下間受苦受災的女子多了去了,各人有各人的劫數,誰也逃不過,他也救不完。救別人一次就等於給別人一次希望,而“希望”這種東西,是最奢侈豪華的東西,許多女子根本要不起,卻被硬塞了這樣的東西。揣着“希望”這東西活下去,有時會過得比被救之前更糟糕,因爲她實際上只比從前過得好一點,但是卻有一個她生平見過的最好的男人跟她說,“明天會更好。”
更好的明天在哪裡?她過了很多很多個明天,希冀着他說的那種好日子降臨到自己頭上,可總是帶着希望睜開眼睛,帶着失望合上眼睛。日子一天天如流水,直到突然有一天,她發現不知不覺,她已經揣着那句“明天會更好”過了將近三年,還只是段府一個打掃蓮花池的婢女。更好的明天還有嗎?
那些話重重在身上碾過去,段曉樓心中掠過一聲嘆息,走向迴廊的另一頭,耳邊彷彿聽到女子嚶嚶的哭泣聲,於是他告訴自己,事情已經在他始料未及的時候發生了,如今也沒有挽回的餘地,想救人也太遲,太遲了。
其實,他也不是完全無知無覺,明明蔣毅打暈那女子,杜堯抱走那女子,這一幕就發生在眼前,失去知覺的女子被抱到二樓會發生什麼事,他也不可能愚鈍到完全想不出來。他只是故意將自己變成一個聾子,瞎子,傻子,不聽不看不想,這樣的隔絕感官的日子,他已經過了兩個月,如今感覺,甚好。想到以後都可以如此活下去,他覺得,非常開心。
只是,再走兩步,耳邊依然有女子的啜泣聲縈繞,他腳下一滯,先前在院中見到的那少女的一雙沉靜而憂鬱的眼睛,在腦中驟然一閃而過。
段曉樓停步轉回去,在雪梟錯愕的目光中,大步走到兩間有女子受難的客房門口,“砰砰砰”!他先敲響了那一間有女子在哭的客房的門,沉聲問:“誰在裡面?回話!是誰在哭?”
女子低低的哭聲立刻中斷,換成了帶着享受感的“嗯嗯啊啊”的低淺呻吟,任誰都能聽出那是歡愉而非痛苦的低吟。這樣的聲音持續了盞茶時分,房中女子又發出一聲天鵝哀鳴般的清脆啼叫,迷亂地叫了一聲“遠表兄,抱我”,房中又再次平靜下來,只餘低低的喘息聲,間或仍有一兩聲啜泣,分辯不出是悲是喜。
這曲好聽的美人吟,過道上的三個男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宋非面上漸漸凝起一層寒霜,抖開壓在身上的矮他半頭的雪梟,頭也不回地光腳光身地去找衣服穿了。雪梟叉腰望着宋非明顯帶着勃發怒氣的背影,發出一聲納罕的低笑,自語式地低問着:“吃醋?大男人也吃這等乾醋?不是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嗎?不是壓根不願娶人家嗎?”
雪梟又笑笑,向段曉樓解釋:“這女子自願跟的宋非,現在又轉投廖少懷抱了。”
而房中擺佈女子的廖之遠也終於開口說話了,彷彿帶着酒意的聲音隔着門傳過來:“曉樓,牀上這個是我沒過門的妻子,關筠的四妹,名叫關瞻,小字秋思——來,思思,跟我兄弟打聲招呼。”一聲女子的驚呼傳來,似乎被掐到了哪裡,然後廖之遠又接着說,“我一向不是小氣的人,見這兩日兄弟們輪番執勤,實在辛苦,就把我最可愛的表妹叫來這裡,光我一個人快活不算是真正的快活,得兄弟們都豎拇指,我表妹纔不算枉來這世上一遭。”聲音轉爲捂悶的低笑,似乎是貼着某人耳朵說的,“思思,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表兄幫你找來。”
房間內外一默,然後是女子痛苦而愧悔的大哭聲,哭得撕心裂肺,如喪考妣。在滔天痛哭聲中,廖之遠又喊了:“怎麼樣?曉樓你也來開一回葷吧?比喝酒還管用,一樂解千愁,從裡到外都快活得緊。雪梟,杜堯的女人什麼時候能放出來?你跟他說,伺候好了侯爺,趕明兒直接提他做都統司領!”與此同時,女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房外依舊一默再默,雪梟也覺得廖之遠玩得有點過火,可此事從根裡追究起來,全都因爲他和宋非一時色心大起,前後的事情連貫起來,實在有點兒逼良爲娼的嫌疑。
因爲之前廖少的表妹,曾被他偷餵了一顆春藥,纔會漸漸在極樂中迷失,拋卻大家閨秀的廉恥放肆呼叫。只是抱着逗弄她的好玩兒的意思,就沒將這個事情講出來,恐怕連那小娘皮自己,都以爲她是天性*,一沾男人就把不住了。因了這樣的誤會,宋非對那個骨子裡熱情的大家閨秀做派的女子生出驚喜和憐愛之意,而廖少聽到女子的*聲,怪罪她的*,纔會刻意拿言語羞辱她。最後,宋非聽得女子跑到廖少懷中還是婉轉承歡,心裡一怒就跑了。
想到一場郎情妾意的快樂美事,最後幾個當事人,宋非、廖少、廖少的表妹,包括他自己在內,心頭都不再覺得快活,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想到此處,雪梟面上頓時訕訕的,失去了耍樂的興致,向在場的人告罪一聲說“我該去陌茶山莊值守了”就展翼從氣窗中一箭躍走,直衝九天雲霄。
“這就走了?”房裡的廖之遠百無聊賴地抱怨說,“我還要謝謝雕兄的美意呢,沒想到在這種荒甸野店中尋歡,比在妓院裡有情趣多了,下次過來一定多帶幾個,讓弟兄們不要大白天個個都矇頭睡覺,叫外人得知了,又要說咱們錦衣衛裡一半兒人都是太監了,哈哈!”
“尋歡是苦澀的,”段曉樓終於開口了,悶了這小半日,聲音有點黯啞,但他啞着嗓子將那話說下去,“尋歡,到頭全都是苦澀的,我不是沒試過這種辦法,可是沒有用,當時拿走多少痛,過後還會加倍來找你,一層一層往上疊加,加的全是你自己的罪業。自己的苦痛就是自己的,原該自己受着,強行轉嫁給別人,終有一日它還會回來找你。之遠,以後別這樣了,將那個女子放了吧,我聽出她也是身不由己,別再難爲她了。”
房中不再有人回話,女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來,低低泣叫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變成這樣,表哥,我想回家。”
段曉樓又回頭去敲另一扇門,敲了半日都沒有人應聲,他皺眉問:“杜堯,裡面是你嗎?那名女子還在嗎?把她放了,我要送她回家。”說完用力捶門。
半晌後,杜堯的聲音響起,有點憋悶之意,彷彿其人是仰臥着的或者趴着的,他說:“段少你別砸了,這姑娘正在睡覺,你莫驚擾了她,你跟她不熟,我卻已跟她相熟了,她見了你要認生畏懼的。等她睡醒這一覺,我自然會好生將她送回家去,一根頭髮絲都不會掉,真的。”
段曉樓又連砸兩下門才停手,嘆口氣說:“杜堯,只此一次,下不爲例,下次再讓我知道你做這樣的事,我定不饒你。”他心中劃過輕輕的悔意,爲何明明看見杜堯抱那少女上樓,卻裝了一回徹頭徹尾的瞎子。
好好的一個女子,就生生毀在那一時貪新鮮獵奇的心態上了,段曉樓搖頭走開,一步步下樓,間或咳嗽兩聲,然後脣齒之間就有了鮮血的腥甜,彷彿想念某個人的感覺。血的味道,明明不好吃,卻讓人慾罷不能,只有鮮血才能讓躁動的心平靜下來,彷彿從中可以偶爾窺到某種遺失的美好。
“吱呀——”客棧正門被一把推開,高絕大步走進來,納悶地嘀咕一句,“何當歸的馬,怎麼會拴在這座客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