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歲
大雪落厚厚地積攢了一地,水塘村的人開始連夜準備過年的吃食了,單福滿這幾天去北村的妹妹家幫忙打傢俱去了,李紅英只得分配桂香和春生去磨豆腐,桂平則被叫去碾麪粉。
桂香將那有些發黴的豆子挑了挑,端了一大盆水將它泡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春生出門了,外邊天寒地凍的,呼口氣出來都要結了冰。
記憶裡侯春生也和她這樣起早磨過豆腐,那時候她好像真沒同這人說幾句話呢!
瓦楞上墜下來一排尖刀似的冰柱子,桂香腦筋一轉,使勁一蹦拽了一節下來,但她用勁太猛,帶落了屋檐上的一層雪,“噗”的一聲全落到了她頭上,春生連忙扯了手套幫她撣雪。“女孩子家少碰這些涼的東西。你幸好是個女孩子,你要是個男孩子不得把房頂都掀了!”他明明是責備的語氣,卻盈了一臉的笑意。
桂香大約是做了壞事,樂得兩顆小虎牙都露了出來。
春生佯裝生氣道:“還好意思笑!”
“這叫瑞雪兆豐年!”
漆黑的天幕還沒亮開,世界靜悄悄的,堂屋裡的一盞燈還沒來及滅掉,昏黃的光映得她的臉一片柔和,她手裡還握着那晶瑩的冰吊子仔細看着,長睫毛垂着,還沾了些沒有拭去的雪粒,一切都好似墜入了夢中,乾淨而美好。
隔壁人家的古鐘忽的敲了四下,夢一下醒了,春生大手往她頭上一拍:“走吧,都四點鐘了!”
“哦!”桂香只好將那冰吊子扔了,一氣兒跟着他跑。
春生始終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幹淨而溫暖的笑。他記得課本里寫過紅紅的臉蛋像蘋果,可這丫頭的臉分明就是夏天裡曬了無數個太陽的荷。
逢着要過年,磨坊天天要排隊,春生他們四點多來的都已經排到第六家了。桂香起得早又逢着乾等,眯着眼直打哈欠。
侯春生將腳邊的空簍子遞給她:“你先回去吧!我在這等着。”
桂香直搖頭:“我爹最喜歡喝沒點滷之前的豆汁了,我等點給他。”
這丫頭的脾氣執拗得很,春生乾脆將找了張小凳子靠在那牆邊,“靠着睡會吧,一會好了我叫你。”
桂香穿的是件深藍色的短襟小襖,春生怕她着涼,脫了棉襖讓她抱着:“這磨坊裡太熱了,你剛好替我拿着。”
桂香抱着那衣服裹了就睡着了,春生看着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直想笑。身後的水聲一遍又一遍,春生乾脆幫着那磨坊主碾豆子。
那磨坊主遞了支大前門煙給他:“今年你師父咋沒來呢?”
春生雖然不吃煙,也不好拂了人的好意,接了來直接架在耳朵上:“北村那邊叫他幫忙去了。”
“你這孩子今年多大了?”
“過年22歲。”
“可有中意的人啊?沒有的話,我給你說個?”這老漢說得一本正經。
春生咳了咳道:“再等幾年吧。”春生竟下意識地想起那夏日裡的荷花來。
外面漸漸亮開來,院子裡來排隊的人也越來越多,等着要點滷的時候,春生提前裝了一大瓶豆汁,等着熱騰騰的豆腐整整齊齊地落在竹籃裡纔去叫桂香。
除夕這天桂香穿着早就做好的新衣服,花兩毛錢買了一朵尼龍的小花,新的一年一切要從頭開始。她還自告奮勇地替全家人剪了個頭。
桂平和單福滿都是她修剪慣了的,春生則是鬧了個大紅臉。
桂平說了好半天才拉了他坐下。爲了剪出的頭髮好看,桂香在大臺子上放了面四四方方的鏡子,桂香的手剛碰到他,春生就渾身緊張起來,手心裡暈出了一層汗,再看看鏡子裡桂香那雙瑩白的手,春生竟覺得自己那雙手沒地擱了。
“別亂動,不然剪成癩子頭可不要怪我。”桂香忽的警告道。
春生果然僵着背不動了,那雙“醜陋”的手也被他收進口袋裡藏着。
今年的收入不錯,單福滿給全家人買了個小廣播,三十晚上桂平窩在那裡調了半天終於出了聲。鄧麗君的《甜蜜蜜》一出來,桂平就跟着哼。桂香她老爺也一路說這女娃娃的聲音好聽呢!
吃完了年夜飯,桂平就和桂香給家裡的長輩拜年,桂平嘴會說將單福滿逗得合不攏嘴,罷了又倒了一大杯米酒笑嘻嘻地敬侯春生,“哥,祝你在新的一年裡把我爹的手藝全學去,再娶個白白胖胖的媳婦!”
單福滿笑着挑了幾粒花生米扔嘴裡朝桂平道:“你小子!好好讀書!不行就回來和我學木匠去!”
“爹,我讀書不行的話不是還有我姐嘛!我姐學習可比我在行,到時候咱家出個大學生姓單就成!”
單福滿夾了塊雞腿肉到他碗裡:“你姐不過是識幾個字,又不指望她真的上大學,我往後可得指望你養老呢!你可是男孩子!”
桂平繼續說:“大學裡也收女學生的!我姐怎麼就不能上大學了!”
李紅英瞪了桂平一眼:“酒喝多了竟說些胡話,你姐不得嫁人啊。”
單福滿眯着眼繼續說:“是啊,這次去北村還有人問起我們家桂香的親事呢!”他家裡條件不錯,女兒又好看,他單福滿纔不想答應那些個亂七八糟地提親呢!只是今天問他的可是李書記他老婆,誰不知道李書記才升的官,玉水縣誰人不知他?
桂香一聽見北村兩個字,一口飯卡在喉嚨裡,半天才回神問:“爹,你同人家說的什麼?”
但老漢擡頭對女兒說道:“我說你還要上學,這些事還不急。”
李紅英不冷不熱地說了句:“等丫頭小學畢業不就十八歲了,姑娘家19歲嫁人不是正好嗎?”
桂香垂着腦袋只往碗裡扒飯,春生想起那次她蹲在竈膛邊上說的那段話,知道她大抵又不開心了,忙夾了筷菜到李紅英碗裡:“師母,□□都提倡我們要晚婚晚育哩!”
“提倡歸提倡啊,又不是強制要求。”李紅英的話說的在理。桂香眼皮子一眨,滾落了一滴淚,慌忙掩飾間卻還是叫在近旁的春生看見了。
春生搗了搗桂香:“幫我撿下東西,掉你腳邊了。”
桂香急忙彎腰去找了。順便擦了眼淚,但半天也沒看見春生說的東西,再擡眼看到他眼底的笑意才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剛剛真是太沒程度了,她小娘不過才說了一句話而已,急忙取了兜裡的手帕遞給他:“收着吧,別再掉了。”
侯春生本是要幫他解圍,這丫頭還當真“撿”了個東西給他,也不好細問只得往口袋裡塞。
守歲的時候,單福滿也沒再提及桂香的親事,反倒是每人發了幾支小焰火。桂香最喜歡這個,她爹也只在過年的時候捨得買一回,最後一支橘黃的小花一會兒就燃到了盡頭,她眼底又染了些失望,剛轉身,身旁的春生就又遞了幾支給她。
還不等她開口,春生已經解了她的疑惑:“和桂平打賭贏的。”
“他沒哭嗎?”桂香眼睛睜得老大,她顯然是對自家弟弟的表現有些意外。
春生掩着嘴小聲道:“本來是要哭的……但是……我給了他五毛錢的壓歲錢。”
“啊?還是你虧了……”說話間桂香遞了兩支給他:“我也玩得差不多了,一□□吧。”
侯春生一時愣住了,也沒去接。
“喂!”桂香有些生氣了。
“好!”春生只好硬着頭皮去接。
橘黃的焰火像是一串串小燈,照在桂香款款的額頭上,春生彷彿又看到了夏日裡炙烤的紅蓮。
……
晚間春生睡覺前纔想到桂香塞給他的東西,取出一看那手帕裡竟還裹着幾粒話梅糖,他剝了一粒放嘴裡,不禁彎了彎嘴角。腦子裡滿滿都是那句詩:“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