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麼記住這些東西的?”姚樂收起筆記本來,再次扒着前座和楊銳說話,像是個小記者似的。
她坐在後排中間的位置,因爲車體寬大的緣故,姚悅差不多是半個身子都探到了楊銳身邊。
楊銳稍微轉一下頭,就能看到姚樂水汪汪的大眼睛。
這眼睛,是真的水汪汪,有點像是普通的女孩子剛剛哭過似的……楊銳恍惚間,突然想到“桃花眼”一詞,再仔細看,彷彿察覺到了些微的嬌媚。
不過,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有待分析。
“楊銳!你交不交代!”姚樂忽然提高聲量,繼而“咯咯”的笑了起來,轉頭又裝作嚴肅的樣子,假模假樣的咳嗽一聲,問:“有什麼秘密,通通交出來,要不然,給你上老虎板凳,灌辣椒水!”
“哪裡有什麼秘密。”楊銳搖頭,又道:“我天生記憶好。”
“記憶好爲啥又復讀了?”姚樂似乎是瞭解過情況的。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楊銳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高考沒有百分百的,好在最後的結果不錯,對不對?”
姚樂微微點頭,有些乖巧的可愛。
姚悅看着妹妹和楊銳說話,心裡涌起各種的不平衡,趁着車等紅綠燈的當口,一把將姚樂拉回來,對楊銳道:“不行,你地理熟的很,我要問你別的。”
楊銳不在意的道:“我地理真不熟,我理科生唉,高考的時候,都不考地理的。”
“那我問你歷史……不對,你是故意誤導我的,是不是?”姚悅現在疑竇重重,想了想,卻是看向郝玉,道:“郝姐,你在銀行工作,有啥特別點的問題,你來問他。”
“我?我不懂這些的。”面對三個大學生,郝玉有些放不開。
姚悅拽着她,道:“你想想,總有銀行的生僻知識吧,你想好了直接問。”
郝玉扭捏片刻,道:“那就說說現行人民幣的含義吧。”
姚悅眼前一亮,有些賭氣的問:“好問題,就說這個。”
楊銳無所謂的道:“這樣的問題,我知道纔不正常吧,不知道纔是正常的,對不對?”
“那你知道不知道?”
“我隨便說點吧,比如十元的大團結,恩,正面是人民代表步出大會堂,象徵人民參政議政;背面圖案是天安門城樓,主色爲黑。五元正面是鍊鋼工人,象徵工業以鋼爲綱,背面的露天煤礦是發展能源工業……”楊銳說這些東西,那是一點都不費力。
郝玉不等他說完,打斷道:“那你知道有哪些版,什麼時候發行的嗎?”
這基本是銀行內部的資料了,外人不是專門研究這個的,都不一定去看。
不過,楊銳集郵的時候,順便翻過一些書,所謂郵幣卡郵幣卡,說的就是郵票錢幣和(電話)卡不分家。
楊銳此時說的痛快,也不在乎別人會不會懷疑,稍微想了一下的樣子,就道:“我說知道的,62年版的一角背面顏色是深棕和淺棕,67年12月15日發行了調整後的一角,顏色變成醬紫和桔黃……”
郝玉啞口無言。
姚悅聽着聽着,有些剛強的面容卻是軟了下來,姚樂更不用說,整個變成星星眼了。
“你怎麼做到的?”姚樂開始抓楊銳的胳膊了。
楊銳被她晃的搖來蕩去的,失笑道:“你不是問過了?”
“不嘛,我還要問……”姚樂整個開始撒嬌了。
還是姚悅拉住她,嘆口氣道:“你不要影響楊銳了,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啊?爲啥?休息什麼?”
姚悅輕聲道:“要掌握這麼多知識,當然要看無數的書了,能不累嗎?你想想,你到今天讀了多少書?別說記住這些東西了,好多看都沒看過吧……”
“我又沒有過目不忘。”姚樂嘟起嘴。
姚悅搖頭,瞥了楊銳一眼,道:“你聽楊銳說了,他如果真的過目不忘,他也用不着讀兩次高三了,他以前肯定是把時間都用在課外書上了,所以都沒好好的看課本,你想想看,他假如是過目不忘的話,課本總不至於一遍都沒看過吧,如果能過目不忘,不是都要記下來?”
姚樂沒抓住重點,蹙眉道:“但看過和理解是兩回事吧。”
“理解就要付出努力呀,楊銳發表的那些論文,我費盡全力都做不出其中的一點零頭……”姚悅停了一下,改口道:“不是我做不出一點零頭,是倉教授,很多人都做不出一點零頭來……這些努力,總不是與生俱來的吧。”
楊銳很不好意思的想:有些東西,還真的是與生俱來的。
姚樂則不明白的喊道:“姐姐……”
“你聽我說。”姚悅有點小激動,卻是道:“我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人能過目不忘,但我肯定,楊銳沒有。所以說,這些知識,都是楊銳一本書一本書看過來,一本書一本書背過來的……”
姚樂“啊”的一聲張大嘴,看向楊銳:“真的?”
楊銳同樣張大嘴,不知道該如何迴應。
姚悅卻是依舊條理清晰的道:“楊銳看這麼多書,每天還要做實驗,一定是非常累的,我想不到你是怎麼做的……”
姚悅看着楊銳,握緊拳頭道:“總之,我們在學校裡,也要努力,姚樂!”
“哦……好吧……”姚樂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姚悅卻已是心滿意足,拉着姚樂,不讓她再打擾楊銳,並吩咐楊銳,趁着路上的時間,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江師傅依舊保持着清醒,問:“那咱們友誼商店還去嗎?”
“去,好不容易出來了,溜達溜達也是放鬆,讓楊銳休息一下也好。”姚悅是以過勞死的標準,開始分析楊銳。
友誼商店在長安街上,門口有大紅燈籠和門崗,以及扎眼的老外。
門崗如同天安門廣場國旗班的士兵一樣挺拔英俊,標準的身材和鋥亮的武裝帶,很是吸引了幾名外國遊客上前拍照,就像是後世的中國人到了白金漢宮,圍着熊帽子的英國兵拍照一樣。
而在外國遊客的身後,則是更多的中國老百姓看熱鬧。
長安街是任何到北京來的遊客的必經之處,而來北京的遊客,除了老外,還有大把大把的中國人。所以,即使北京的老百姓從73年看到了84年,看熱鬧看的都不愛看了,來自祖國大江南北的各族人民,仍然執意的將友誼商店看做是一個景點,並圍攏在四周,一邊觀察外國人,一邊小聲的議論。
對許多中國遊客來說,故宮的雄偉壯麗的印象並不深刻,而且不好用來炫耀,天安門廣場雖然面積廣闊,但除此以外,也乏善可陳,反而是友誼商店門前的外國人,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可以說了。
“咦,你看,這個老外是紅頭髮的。”
“那有啥稀罕的,剛還有一個老外的頭髮是藍色的。”
“藍色是染的。”
“你染一個藍色的給我瞧瞧,人家生下來,頭髮的顏色就多,黃色的紅色的都有,就不興藍色的?”
“還好沒有綠色的……”
此言一出,一羣人就哼哧哼哧的笑了起來,逼的門崗不得不派個人過來,像趕雞似的趕人:“都走了,都走了,別圍着看了,注意點影響。”
有人聽話的就走了,有人沒看夠,往後退兩步,依舊踮着腳打量前方。
每當這種時候,附近的北京人就會用不屑的眼神投向四周,有的人還會直接開口,說:“老外有什麼好看的。”
在北京,能看老外的地方多了,大家看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不過,友誼商店裡的東西就稀罕了。
站在友誼商店跟前的北京人,多數是等着進去的,當然,沒有護照等證件是不能正當進入的,但可以人託人的找關係,把自己帶進去。
不過,商店只要服務的還是外國人,進入的中國人不能太多,以免干擾了尊貴的客人的購物情緒,因此,大家就得等在外面,等裡面的朋友出來叫。
關係好關係硬的,自然可以早點進去,關係不夠好不夠硬的,往往就是等一整天,也不一定如願。
可即使如此,人民羣衆也是甘之如飴,紛紛表示情緒穩定。
畢竟,這裡面賣的進口貨,在80年代的中國,格調可比蘋果高大上的多了,排一兩天的隊,就能買一兩件鎮宅之寶,而對年輕人來說,進去看一看,開開眼界,也是相當不錯的——去不了外國,看看外國貨,總是好的。
江師傅不是第一次來友誼商店了,但有禮物拿,這是第一次。他將車停穩後,興沖沖的從後車廂拿了一個小包出來,輕聲道:“一會兒,你們有要買的東西可以找我,我幫你們看看。”
楊銳很高興自己沒有成爲貢品,心情舒暢的問:“你懂行?”
“我不懂行,它懂啊。”江師傅說着將小包打開,給楊銳看了一眼裡面的內容,低聲道:“這是我師父留給我的。”
“這是個羅盤?”楊銳暈了。
“識貨。”江師傅翹起一根指頭,道:“我當年爲了留住這個羅盤,半夜出去挖坑把它埋了起來,現在就起作用了。過會兒,你們要是有挑中的東西,或者不知道該挑什麼的時候,就來找我,我給你們算。”
“好……”楊銳的聲音遲疑,他還能說啥呢。
姚悅、姚樂和郝玉看着森嚴的門禁,還有看熱鬧的人羣,稍微有些遲疑。姚悅低聲問楊銳:“咱們這麼多人,能進去嗎?”
“能,我開了證明。”楊銳說着直接上前,給門崗展示自己的證明。他是請認識的外交部的老頭兒幫忙開的證件,當年從德令農場出來的諸人,稱得上高官顯貴的基本沒有,但能辦事的中高層官員着實不少。
“請稍等。”門崗很客氣禮貌,但並沒有立刻放他們進去。
須臾,一名工作人員走了出來,細細檢查楊銳的證明,並問道:“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北大的學生,她們倆也是學生,這位是人民銀行的,這位是司機,英國捷利康公司的。”楊銳一一介紹自己這一行復雜的組合。
“進去做什麼?”
“進商店當然是買東西了。”
“買東西……帶錢了嗎?”
“帶了。”
“給我看一下。”友誼商店的工作人員的態度就像是海關官員一樣,禮貌中帶着淡漠,而他審覈的嚴格程度,也堪比美國海關官員。
楊銳依言從口袋裡取出一疊外匯券。美元是不允許在中國境內直接使用的,楊銳從捷利康拿到的美元分紅,要麼在黑市上兌換成人民幣,要麼就是換外匯券。
厚厚的一疊100張外匯券全是10元面額的,總計1000元,在普通人看來是多的不得了了,但在友誼商店這種地方,拿着價值四五千元人民幣的外匯券來買東西的人雖然不多,但也並不是沒有。
中國人進友誼商店一趟不容易,甚至比後世出國一趟都難,親戚幫親戚,同事幫同事,朋友幫朋友的帶些東西,實屬平常。
海關官員……不對,是友誼商店的工作人員微微點頭,習慣性的問:“還有嗎?”
“要全拿出來?”楊銳很是詫異。
工作人員同樣詫異,還真有……他點頭道:“都拿出來。”
楊銳遲疑了一下,將姚悅叫過來,先將手裡的一疊外匯券放姚悅手裡,再從上衣左口袋拿出一疊外匯券,加在上面。
和上一疊外匯券比,這疊外匯券明顯厚了兩倍都不止,橡皮筋繞了兩圈,就緊緊的繃住了。
楊銳擡頭看了一眼商店的工作人員,見他沒什麼表示,只好繼續掏上衣右口袋。這邊裝着的外匯券的厚度比左口袋的少多了,只有一半的樣子,但面額全是100元的,粗粗算一下,接近兩萬元,差不多價值七八萬人民幣。
四疊外匯券摞在一起就蔚爲壯觀了,有碗口的厚度,站在不遠處柵欄後面的羣衆都伸直了脖子,當西洋鏡看。
楊銳再次擡頭看工作人員,左手伸進了褲兜。
“得,別拿出來了,收起來收起來……我說,你帶這麼多錢,要買多少東西啊。”
“這不是聽說友誼商店的東西貴嘛。”楊銳也挺無奈的,國內又不能用信用卡,又沒有個人支票,而友誼商店內商品的物價可是不低。同樣是日本新出的cd機,日本國內售價17萬日元,貴的日本人都喊買不起買不起,而在國內,這款相當於700美元的機器在友誼商店要賣到4200元(外匯券),相當於官方牌價的3倍,當然,這比在黑市上直接兌換美元再去國外買卻還便宜一些,銀行後巷裡的倒爺往往要一比七以上的兌換率,國外學校開學的時間甚至高達一比九。
不過,普通中國人是不會拿着辛苦賺來的,或者辛苦貪來的鈔票買cd機的,他們的目標多是幾百一千元的冰箱、洗衣機,以及最受歡迎的電視機。
至於老外,進出友誼商店是不用查驗的,人家帶一張臉就行了。
工作人員苦笑着將證件遞還給楊銳,道:“你們跟我進來吧,我們把門的也沒辦法,老有人想偷溜進來,隔三差五的就要發現一個,對了,你們是大學生,懂英語不?”
“懂點。”
“就當自己不懂啊,看到英文報紙,還有說英文的老外啊,就別湊過去了,免得惹事……”這工作人員說着,又給楊銳等人當了一陣子導購,方纔搖頭離開。
楊銳無奈的抖抖肩,讓重新塞回口袋裡的外匯券平整平整。
站在後面的姚悅、姚樂和郝玉看着移動金庫似的楊銳,無語之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