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勳不甘心就此沉淪下僚。
給食堂做會計甚至連下僚都算不得,以前的食堂根本就沒有專職的會計,這個位置,分明是給他專人而設的,可以說是毫無意義。
學校有學校的會計,後勤有後勤的會計,食堂的會計又擺在什麼位置上?
20年前,張建勳在鄉公社做會計的時候,來來往往的鄉民還會稱他一句“張幹部”。
張建勳回想當年,反而是心情激盪。
十年蹉跎,十年奮鬥,一朝成空,張建勳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找盧部長沒用,他就去找管總務的副校長,找這位副校長沒用,他就去找另一名副校長,若非校長出去開會了,他恨不得找到校長家裡去。
而在學校裡找人沒用以後,張建勳又開始找教育部高教司的領導,到了這個程度,就是標準的上*訪了。
張建勳卻是已無所謂,都到這個程度了,若是連破釜沉舟的勇氣都沒有,不如去食堂做會計!
然而,並不是砸了鍋,鑿了船,就一定能了接下來的戰鬥。
或者說,如果有戰鬥的話,還會好一些。
張建勳卻是根本得不到戰鬥的機會。
高教司綜合處的處長程裕,正是景存誠當年的老朋友,且與楊銳的關係甚好,隨口吩咐兩句,就讓張建勳連門都進不去了。
再闖再拒絕,第三次闖的時候,門衛直接將之扭送派出所,銬在暖氣片子上,讓單位來領人。
眼瞅着同靠在暖氣片子上,流裡流氣的小混混,張建勳恨的仰天長嘯,:“我就不信這天底下,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
“你再喊的話,我就上手段了啊。”倚着門的警察不知是不是臨時的,凶神惡煞的踹了張建勳一腳。
張建勳頓時偃旗息鼓,心裡默唸,好漢不吃眼前虧。
剛剛進門的盧部長卻是看的一笑,他稍等了半分鐘,才敲敲門,進來了,道:“我是北大總務處的盧雄,您好。”
“北京大學的?”警察看了盧雄的工作證,站了起來,批評道:“這麼好的大學,怎麼也出無賴,你們自己的人,管好一點嘛,要是有病就治,不要拉出來害人了,教育部這樣的單位是能瞎闖的……”
不管有的沒的,民警先是一頓訓,然後再放人。
盧部長笑眯眯地受了,張建勳的腦袋則幾乎垂到了襠裡。
反而是旁邊同拷在暖氣片上的小混混兒,享受的對旁邊人笑道:“你說讀書有個卵用,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關進來。”
“下次再進來,我就沒這麼好說話了。”民警教育了幾分鐘,又警告了張建勳一遍,才放開他。
張建勳忙不遲疑的離開了這混亂的環境。
盧部長默默的辦好手續,跟着他出去。
“我就是想找個說理的地方。”張建勳走在半路,突然又叫了起來,我就不信,天底下還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了。”
盧部長詫異的看向他。
張建勳心力憔悴的垂着頭。
他以前喜歡穿的夾克灰撲撲的,顯得破舊不堪。棕色皮鞋更不用說,鞋邊都毛掉了,此時幾乎看不出原色。
曾經喜歡抹頭油的張主任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三七分的髮型,依稀能看出一點樣子。
“才幾天,就這個樣子了。哎,你這樣子,究竟圖個啥啊?”盧部長第三次嘆氣。
張建勳茫然擡頭,一會兒,再次堅定道:“我不能不明不白的去食堂做會計。你們要免我的職,我認!你們要開除我,我也認!你們出紅頭文件,上黨委會,我要堂堂正正的接收處理,不能就這麼淹死在食堂的泔水裡。”
“然後呢?”盧部長站住了,拉着張建勳來到路邊陰涼的地方。
“我就是要個說法!”張建勳的眼神亮若星辰,渾身充滿了幹勁。
盧部長像是不認識他似的看着他。
繼而,在張建勳明亮的眼神下,盧部長敗退了。
短暫的幾秒鐘後,盧部長乾脆拉着張建勳坐了下來,談心似的道:“老張,你記得周教授嗎?”
張建勳臉色微變,道:“你想說啥?”
“老周當年做的項目怎麼樣,我不清楚,那是你親自經手調查的,是不是浪費了,夠不夠得上*****都是你說了算,他找你說理了嗎?”盧部長的話,如刀子一般的插入張建勳的胸口。
張建勳昂揚的脖子耷拉了下來,片刻後,道:“老周不是平反了嗎?”
“平反的時候都65了。”
“這也不是我一個人弄的。”張建勳氣勢一弱,又升了起來:“那時候和現在是兩碼事。”
盧部長沒有爭辯,又道:“李子寬你還記得嗎?”
張建勳的臉色變了又變。
“陶偉呢?”
“盧部長,你什麼意思?”
“陶偉的項目資金被你壓了三個月,等項目做出來的時候,正好晚了人家兩個月,三年準備,兩年辛苦全白費了,他找着說理的地方了嗎?”
“盧雄!”張建勳直呼其名,道:“你自己也不乾淨,這事兒,你不知道嗎?你沒落好處嗎?”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我就想給你說,你做的了初一,別人就做得初五,你鬧有什麼用?你鬧,你能落得好嗎?”
張建勳大笑:“你怕被我拖下水,哈哈……盧雄也怕了,盧雄也怕了!”
“你不怕嗎?”盧雄的聲音淡淡地,道:“你連人都沒見過,就到了這般田地,你不怕,你怎麼不去找楊銳理論?”
張建勳的表情猙獰:“我怕什麼?我都這樣了……”
“剛纔的派出所裡,比你慘的人多了。”
張建勳一下子說不出話了,半晌,才道:“憑啥?”
“就憑你不長眼,就憑你撞上了槍口。”盧部長的聲音在半空中飄:“你是張處長,你看不起人家寫的論文,中國的你看不上,外國的你也看不上,反正,雁過拔毛,天皇老子寫的詔書,也要給你給過過水……”
天皇老子寫得詔書,也要過過水是某一次,張建勳的酒後戲言,當時引的滿桌叫好聲,此時說來,卻是諷刺意味十足。
盧部長還在說:“你是張處長,你看不起人家的身份,助教你看不起,講師你看不上,副教授你都不給個正眼,學生就更不用說了,你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你就不知道,人家正等着你這樣的伸脖子出來,立威呢?”
張建勳喃喃自語:“殺人祭旗!”
“我怕啊。”盧部長的嗓子像是澀住了似的,道:“不見面,不傳話,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這麼鈍刀子砍下來,一口氣砍十幾刀,用刀背把人的脖子骨給打斷了!”
張建勳回想那天的經歷,紅血絲又佈滿眼球:“《人民教育》,《北京晚報》,《光明日報》,嗬嗬,我老張何德何能,美國駐華大使都出來了!”
盧部長拍拍張建勳的背,道:“他是生物系的寶貝疙瘩,蔡院士的心頭肉,結果呢?人家既不找自個實驗室的老唐,也不找系主任。你等着他過來請客吃飯談方案,人家甩手就把刀給舉起來了,你要講什麼道理?沒道理可講的,你聽我的,好好的到食堂熬幾年,以後找着了機會,還能翻身,總比做個刑滿釋放犯好,你說是不是?”
“幾年?”
“四五年,最多七八年。”
張建勳在學校裡呆了這麼久,聽到數字就紅了眼圈:“你是沒騙我啊,楊銳還得三年畢業,讀研就是五年,讀博就得八年,呵呵,他要是畢業留校呢?我就得躲他一輩子?”
“也不一定那麼久,他不定就出國了。”
“我要是和他在學校裡碰上呢?”張建勳也不算自己還有幾年退休了。
盧部長輕聲道:“沒事,他反正沒見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