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我想做體外培養。”
楊銳剛上班,就被谷強給突然襲擊了。
在實驗室裡,每個人在職責和任務範圍內,都有相當的自由選擇的權力,但是,要想跳出這個範圍,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這意味着不僅要對實驗室內部的人員進行調整,更重要的是,跳出範圍的研究員,需要重頭來過。
尤其是在前沿領域,以前學過什麼,擅長什麼,都要打一個折扣,越是先鋒前沿的科研領域,涌入的新知識就越多。
也許就相隔一兩年的時間,業內更新的知識量,就能將一個研究員淹沒兩三個月的時間。
研究水平差的,弄不好就此淹死了。
而在項目進行過程中,一個課題組負責人宣佈跳出,那就更加的複雜化了。
當然,複雜不一定是壞事。
楊銳一個愣神之後,先將隨身的文件包放到桌子上,再坐下來,端起實驗狗幾分鐘前掐着點兒泡好的茶,嗅了兩嗅,再吸溜了兩口,才道:“你可想好了,體外培養只是輔助項目。雖然也很重要,但在最終的貢獻裡面,它是要吃虧的。最終如果大家各自將論文發表給頂級期刊的話,體外培養這樣的課題,拿到的影響因子也會比主要課題來的少。”
“我知道。”谷強低了低頭,重新堅定了信心,道:“但我覺得,自己更適合在新的課題組裡做先鋒,不適合在既有的課題中深耕細作。”
楊銳不禁“咦”了一聲,道:“你是這樣定位自己的嗎?”
要讓楊銳對谷強做一個判斷,他也認爲谷強是更適合做先鋒的。
不論是性格還是能力,谷強都是有點類似程咬金的角色。
實驗室裡的先鋒和戰場上的先鋒一樣,都會遇到許多未知的難題,遇到許多很難以理智來判斷的選擇題,倒是非常適合谷強的能力與……運氣。
不過,楊銳此前並不願意如此定位谷強。
畢竟,先鋒後面雖然可以掛着大將一詞,但它比起真的大將來,還是略遜一籌,兩籌或者三籌的。
谷強已經是發表了數篇頂級期刊論文的研究者了,在對方不願意的情況下,即使有充沛的理由,也不適合將對方分配到次要崗位上去。
否則,那就不是調整崗位,而是趕人走了。
中國並不是只有楊銳一間實驗室。雖然楊銳的實驗室待遇是一等一的,儀器設備和經費等資源也是一等一的,但是,這裡畢竟是楊銳的實驗室,谷強還是可以選擇獨掌一軍,出走去地方大學做領頭羊的。
雞頭鳳尾原本就是兩可之數。
谷強若是在楊銳的實驗室裡做的愉快,那就不是鳳尾,否則,任何人都不能將其他研究員搞成人身依附關係。實驗狗除外。
但是,谷強若是自己提出來,去負責次要崗位的研究,那就不一樣了。
谷強自己也是進行了長時間的考慮的。
他回顧了自己的研究生涯,尤其是在楊銳實驗室裡的研究生涯之後,對自己有了更清晰的定位。
正如他所言,做中軍統帥,以主力的身份,爲大戰略而服務,固然是精英中的精英,學者中的學者,但是,這份工作是要對課題深耕細作的。
而深耕細作,需要的就不止是繁複的實驗了,還得有精深的理論基礎,最起碼的一點是,實驗出了錯能發現新化合物,蘋果砸頭上能搞出定律,睡覺做了夢能寫出分子式。
谷強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
因此,他在山大的時候,雖然實驗水平高超,卻始終沒有發表什麼有力的論文,因爲周圍人的理論水平也就是一般二般的,幫不了多少忙。
來到楊銳的實驗室以後,谷強才真正接觸到了世界級的前沿科學,而且連續發表多篇頂級論文。
如果就此繼續下去的話,谷強很快也就能單獨執行項目了。
或許經費、實驗場地和設備什麼的還需要依賴楊銳,但項目是可以獨立起來了。
谷強原本是是有些期待這種轉變的。
深入的思考卻告訴他,這並不是一個理想的轉變。
如果這樣做的話,與在山大的時候,又有什麼區別呢。
谷強不想再重蹈覆轍了。
面對楊銳,谷強再做肯定的答覆,道:“我想好了。現在王良才的課題組進度很快,我再和他競爭,都算不得良性競爭了。我寧願做體外培養的課題,做點自己的東西出來。”
科研是典型的狀元工作,是贏家通吃的營生。
他要繼續做現在的課題,就要不斷的面對王良才的競爭,這是項目組設計之初就執行的方案。
谷強倒不是畏懼競爭,誰不是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啊。但很顯然,他在競爭中是屈於劣勢的,一個項目兩個人分,還不見得能吃到對半。
谷強決定先退一步,語速很快的繼續道:“如果王良才單獨做課題的話,估計還要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到體外培養的部分吧。到時候,我應該也做出成果來了,時間上正好配套。”
楊銳沉吟片刻,道:“你這樣選的話,的確是有利於整個項目的推進的,但對你個人來說,就不一定是好是壞了。”
任何研究做到極致,都是很能出彩的。
但是,谷強都說了自己不是深耕細作的人了,那他是否能在體外培養的課題上出彩呢——也很難說吧,畢竟,有些狗運來了是擋不住的。
谷強想了許久,卻是比楊銳想的透徹,直接道:“這一次虧了,下一次賺了就行了。有什麼了不起的,實驗室難道做了克隆羊就關門不成?”
楊銳認真的看了谷強一眼,問:“你真這麼想?”
“真的,主任你也沒虧待過我。不管這波賺了虧了,我都無所謂。以後撈回來就行了。”谷強難得認真臉,說:“我現在就想認真的做項目。”
他這個話,肯定是在家裡千錘百煉過的。
但別說,楊銳還就是認他說的。因爲人家不是空口說白話,是真的放棄了更重要的崗位,而主動去填補空缺的。
再一個,當初做G蛋白偶聯受體的時候,谷強也是做出過犧牲的。
那一鍋煮的方案,不僅極大的加快了G蛋白偶聯受體的研究進度,而且,谷強還依從楊銳的要求,忍住沒發表論文。
以國內的現狀來說,手底下人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擺在眼前的頂級期刊論文,與實驗室主任許諾的頂級期刊論文,很多人都會選前者的。至於因此在實驗室裡幹不下去了,有頂級期刊的論文還怕找不到工作嗎?
最重要的是,楊銳的要求還不是特別符合規則,只是潛規則下的要求而已。
谷強認同了楊銳的非常規要求,那就是鐵桿部下了。
除非有什麼不可饒恕的罪責,否則,些許的怪癖,楊銳都是能忍下來的。
放在戰場上,谷強這種行爲,就相當於啃了硬骨頭,還讓了功勞。
說是爲了大局,爲了團隊,那是一點都沒錯的。
“很有覺悟。”楊銳嘖嘖兩聲,道:“得了,你也不用擔心,就你說的,不管這波賺了虧了,以後都會撈回來的。”
“謝謝主任。”谷強將昨天準備好的話說完了,又得到了楊銳的隱性許諾,毅然轉身,去通知自己的課題組了。
一會兒,就聽谷強組的實驗狗一陣哀鳴。
年輕人都喜歡高大上的項目,剝卵可比體外培養帥氣多了。
可惜,實驗狗沒人權,做什麼實驗或者怎麼做實驗,都由不得他們。
谷強不管那麼多,先是命令着幾個人將手裡的實驗任務結清,完成實驗記錄和報告,自己就坐在桌子前面,開始策劃着設計新實驗了。
谷強是那種能下得了狠心的人。
當年他面對校長的老婆,心一橫,說上就上了。
事發以後,心一橫,說辭職就辭職了。
如今只是換個課題組而已,又是自己熟悉的遺傳項目,谷強的心情反而不錯。
比起王良才這種水產所出身的職業剝卵家,谷強反而更適應傳統的遺傳學模式。他之前在海淀區遺傳工程實驗室,做牛的胚胎移植的時候,就在體外胚胎的培養方面頗有心得,如今重新撿起來,竟是出奇的順暢。
到了下午時間,整個實驗室都知道谷強組轉方向的事了。
一時間,大家各有各的心思。
讚賞者有之,垂憫者有之,悲而自憐者亦有之。
特別是後者,在實驗室的環境中,很有市場。
儘管能在楊銳的實驗室裡工作的研究者,都是普遍意義上的天才了,但是,天才們見到的天才中的天才多了,往往更不自信。
自大之前是目中無人,謙虛的背後是見多識廣。
搞研究的,誰沒有幾次被碾壓的經歷啊,可不管怎麼說,被碾的放棄了既有課題,還是非常令人吃驚的。
重起爐竈說起來容易,那一塊塊磚頭都是用心血打造而成的。
“谷強,有需要說一聲啊。”
“谷強,我這邊的人手足,用得着就喊。”
“谷強,我機時有多啊,要的話借你幾個,不用利息。”
一聲聲親熱的呼聲,將谷強從冷漠的科學世界,拉到了現實當中。
“哥幾個,多謝多謝。”谷強樂呵呵的拱手,越發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再過一日。
谷強照例參拜了香爐和泥塑之後,就將自己的實驗設計,交給了楊銳。
“這麼快?”楊銳有點驚訝,隨手一翻,又訝然道:“很厚呀。”
“我寫的細緻了一些,請您斧正。”谷強的態度端正的不得了。
此前做剝卵的時候,他的實驗設計可是簡單的很。
細節幾乎都是谷強自己考慮的。
如今,谷強經過長時間的反思,已是幡然醒悟,開始想方設法的藉助“變量”的力量了。
另一方面,也是谷強破釜沉舟,沒有退路了。
主動放棄了剝卵的工作,固然是符合團隊價值的,但他如果在體外培養的課題上,做不出成績的話,仍舊是要吃大虧的。
說他毅然,也是如此。
啃硬骨頭是有可能崩掉牙的,到時候,能不能在等到下一次吃肥肉,還是兩說呢。
谷強滿懷着希望看向楊銳。
楊銳先是一聲不吭的看了一遍谷強的實驗報告,看的很是仔細,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
谷強也就一聲不吭的等了一個小時。
“我幫你改改?”楊銳忽的一笑。
“好,好的。”谷強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覺得歡喜。那感覺,就像是喜歡春天的女孩子,看到了濛濛細雨;就像是喜歡夏天的女孩子,看到了繁花盛開;就像是喜歡秋天的女孩子,看到了磊磊金黃;就像是喜歡冬天的女孩子,看到了瑞雪紛飛;就像是青春期少男,看到了女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