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不止林鴻斌受不了了,關志勇也聽不下去了,道:“楊主任,西鄉開發區目前並沒有自己的電廠,多加供電線路,就要請供電局同意,而且,目前的電量可能也不夠用,再拉過來的距離非常遠,不是說做就能做下去的。”
“雖然困難,但是,斷電風險更嚴重。”
關志勇打着商量,道:“能不能前期先湊活一下,我們之後請供電局的同志來再想想辦法。”
“沒有雙線和備用電路,根本談不上前期。停一次電就停工大半個月的工廠,根本沒有開工的必要。”楊銳並沒有妥協的意思,而且,立即又轉到新的方向,道:“質量控制實驗室的空間要獨立出來,這個應該是最低設計要求吧。”
楊銳看向甘虎。
甘虎鄭重點頭,道:“我們提出來了,平江建築總公司表示後期完善。”
“我們到時候會砌了牆,將質量控制實驗室獨立出來。”林鴻斌不高興的解釋一句,覺得楊銳吹毛求疵。
楊銳不在乎他的態度,照舊道:“獨立的空調系統,獨立的更衣室和專用的衛生設施都必須要有,也也就是說,實驗室的上下水和空氣,都必須是獨立的,這不是光砌牆就能解決的,必須補充進去。”
“人在呼吸,空氣怎麼隔的開?”林鴻斌已經是氣不打一處來了。
楊銳也不客氣的道:“質量控制部是生產車間最重要的部門,藥品能否出廠的最後一步,就捏在質量控制部手裡,他們的實驗室要是出了偏差,把合規的藥品倒掉就算了,把不合規的藥品運出去,你知道要賠多少錢。”
“那也不用……”
“氨基酸分析儀,高雅液相色譜儀,定量和半定量的氣象色譜儀,原子吸收分光光度計,紫外分光光度計,極譜儀,電光分析天平,我就隨便數數,這麼多儀器放在實驗室裡,就爲了能多精確一個小數點,然後你告訴我,準備用10塊錢的紅磚砌牆,解決所有的問題?”
話說到這個時間,已經沒有人想要吃飯了。
現在纔是談到第一車間的事,是個人都猜得到,隔壁針頭廠的鍋爐,之後也要被楊銳提溜出來。
要說楊銳提出要求的時候,都是做了解釋的,但是,按照楊銳的要求來做,和推倒重建又有什麼區別,華銳製藥廠的生產更是要遙遙無期了。
這是所有人都難以容忍的。
一羣人餓着肚子,運氣於胸,氣氛僵硬。
楊銳卻不覺得返工是多大的麻煩。
甘虎在重要的項目上,還是不含糊的,藥廠的建設本來就是模塊式的,如今主體完工,如一次性澆築的地面等等,都基本令人滿意。
但是,甘虎畢竟只是華銳製藥廠的總經理,對國企平江建築總公司的挾制不足,也不太理解國內的做事方式,留下遺憾實不可勉。
另外,華銳製藥廠就算不是國內做的第一間gmp製藥廠,也差不多是第一批在建的。目前,國內尚未建成任何一間合規的gmp製藥廠,要想不返工而得,簡直是癡人說夢。
返工的工作量固然大,卻沒有磨合所需要的成本高。
就像是通風管道的問題,林鴻斌敢爲了搶工期就枉顧設計,這種事,其實再普遍不過了。
80年代,直到90年代,中方建築公司和外方簽訂協議的時候,都是要留出搶工時間的,所謂預計40個月完成工程,提前5個月完成,實際在35個月前就是計劃好的。
當國內的每一處工程和建築,都是以提前完工來做宣傳的時候,就可以知道搶工已是潛規則了,尤其是與外方簽訂的協議,爲了爭取政治資本,領導都是要求搶工的。
正常的建築,其實搶工也就搶工了,最緊張的時間,無非是起早貪黑改成兩班倒,兩班倒改成三班倒,累死的是工人,並不怎麼入領導的法眼。
然而,合乎gmp要求的製藥廠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放在20年後,中國的建築公司倒是能在做藥廠的時候隨意搶工,可在86年的當下,平江建築總公司連一次性澆築都不會,搶工又如何談起呢?
用熱風吹地面,固然是能爭取一些時間,但這種靈光一現的故事,好聽是好聽了,卻很不穩定,不是每個步驟都能想到好用的土辦法的。
無奈之下林鴻斌也就只能在稍微熟悉一點的地方搶工了。
比如通風管道。用鍍鋅鐵皮做通風管道,國內也是一樣的,進口貨無非是質量好一點,安裝和架設的時候還更輕鬆。
只要把人手組織起來,做的時間長一點,搶工是很容易的。
不鏽鋼管道就不像是鍍鋅鐵皮那麼好做了,英國設計師採用的是1.2毫米厚的不鏽鋼管道,妥妥的超厚品種,由此帶來的不光是超高的重量,連接方式也發生了變化。小厚度的不鏽鋼管道是可以咬口連接的,壁厚超過0.8的不鏽鋼管道就必須焊接了。
對建築公司來說,焊接本來就是比較困難的工作,更別說不鏽鋼管道的焊接了,至於1.2毫米厚的不鏽鋼管,林鴻斌打問了一番,更是有想死的感覺。
華銳製藥廠用的是耐高溫管,國外進口的不鏽鋼最高耐高溫1100度,僅此一條,就讓焊接人員皺眉不已。
更進一步要求的雙面焊的要求,更是超過了平江建築總公司的焊接能力。
請外援既貴且醜,最重要的是耽擱時間,所以,林鴻斌明知道甘虎不同意,最後還是用鍍鋅鐵皮代替了不鏽鋼。
這麼做,他原本是有些把握的。
進口的鍍鋅鐵皮換成人民幣,起碼也要幾十萬元,這麼多錢既然已經花掉了,難道還扒下來重做不成?
節省下來的不鏽鋼管道也不會浪費啊,人家廠商都是允許退回的,就是不能退回也沒關係,國內物資緊缺,總有願意要的,無非是虧一點匯率,但是,從不鏽鋼換成鍍鋅鐵皮,省下來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在林鴻斌以前的經歷中,施工方能主動幫甲方省下成本,後者都是要拍着肩膀請喝酒的。
可是,聽着楊銳一個一個的數,林鴻斌突然沒把握了。
“林經理。”
“在。”
楊銳突然點了名,嚇的林鴻斌險些一個立正,還好他的腿打了一下彎,沒有徹底丟人。
“我說的這幾項,平江建築總公司能改正嗎?”楊銳問的簡明。
回答起來卻不簡明瞭。
林鴻斌首先思量一番,道:“要說修正的話,我們能做一些,但要全部符合您的要求,不瞞您說,不是平江建築總公司做不到,您就是拿篩子將全國捋一遍,也沒有哪家做得到的。”
“但你們如果做到了,就是全國獨一份了。”楊銳激將了一下。
林鴻斌根本不中楊銳的雕蟲小技,故意輕聲嘟囔了一句:“這個獨一份,我們可不敢要。”
“楊主任,不如我們再看看廠區。”到了這個程度,關志勇都不敢答應楊銳,他更知道林鴻斌的難處了。
楊銳卻是笑笑,道:“後面的問題還有很多,不過,就剛纔說到的問題來看,尋找一個解決之道,更重要。”
“楊主任有什麼建議?”關志勇心裡升起一絲不屑,中國的國情,又豈是你一個毛頭小子讀幾本書就能明白的。
楊銳卻沒有看關志勇,他也沒有看其他人,低着頭,在地上走了幾步,道:“我有兩個方案。”
“您說。”
“第一個方案,我們啥都不改。”楊銳擡起頭來,看向林鴻斌。
林鴻斌不可置信的擡起頭來,看向楊銳,如果不是這裡人多,他已經開始討論紅包數額了。
關志勇覺得沒這麼簡單,但還是被楊銳的話給引住了,問:“怎麼說?”
楊銳道:“華銳製藥廠,原計劃是要做成中國第一件gmp合規的製藥廠。現在來看,困難的確很多。我可以向華銳說明,要求降低要求,以建成中國一流的製藥廠爲目標。”
關志勇默然不語,楊銳說的是現實,現實卻總是尖銳的刺人。
在場的領導和幹部們,都是接觸華銳製藥廠多時的,許多人也曾爲華銳製藥廠奔波,不敢說毫無回報,可要說沒有一點感情,那是昧着良心的。
中國的事,經常是公事難辦,私事容易,爲了公事而動用私人交情都是經常的,而大家這樣做的理由,雖然不能說大公無私,總歸是有一種情結在裡面的。
爲了建成中國第一家gmp合規藥廠,爲了建成一家世界一流的製藥工廠,這是普遍的心理。
現在,楊銳說着建成中國一流的製藥廠,所有人的心裡都不舒服。
楊銳的心情也不是很好,深吸一口氣,道:“中國一流的藥廠也是很不錯的,以華銳製藥廠目前採購的儀器設備來說,應該能夠生產很多種非專利藥物了。不過,銷售方向只能限定爲國內市場了,另外,華銳也會中止進一步的投資。”
華銳製藥廠的名義投資是1800萬美元,實際投資也在三分之一往上,差不多600萬的樣子。現在,華銳落實的名義投資有六百多萬美元,實際投資在三百萬美元以上,少是很不少了,卻不是河東省想要的結果。
關志勇艱難的開口,道:“第二個方案呢?”
他並不是做了決定,而是要了解了情況,向上頭報告。
楊銳沉默了幾秒鐘,道:“第二個方案,其實就是一句話。”
“哦?”
楊銳緩慢而鄭重的道:“我聽說,在中國,任何事情都能發生,但是,中國人,多困難的問題,都能解決。”
已經準備好迎接狂風暴雨般洗禮的關志勇分明感覺到,自己的骨頭在響。
那是脊椎猛然起立的聲音。
一股獨屬於中國人的,中國國情的,中華民族的情緒,在衆人心底發芽,癢癢的,蓬勃的,韌性十足而頑強不屈的發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