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嘴上說要去問謝云然借兵書,其實倒並不真的這麼打算,周城前世喜歡的那幾卷,她翻來覆去讀了好多遍,早爛熟於心。雖然過了好些年,竟然都還記得。反正她在養傷,閒得很,想起來寫幾筆,兵書都短,三五日下來,竟成一卷。
嘉敏叫了半夏過來,吩咐說:“你拿起,念給周郎君聽。”
半夏吃了一驚:“我去了……誰來服侍姑娘?”嘉敏來瑤光寺只帶了素娘、她和曲蓮三個。曲蓮在宮裡不妥當,被素娘發配去了洗衣房,她再去周……郎君身邊,姑娘身邊,可不就只剩了素娘?
這裡裡外外都素娘在打理,哪裡忙得過來。
嘉敏道:“叫穀雨來替你幾日。”穀雨和驚蟄,都是她年初剛進瑤光寺的時候買來做比丘尼的孩子。
半夏猶豫了一會兒,到底不好問出口。到晌午,素娘得了消息,急忙來見,劈頭就問:“姑娘是要把半夏許給周小郎麼?”
嘉敏“哎”了一聲奇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姑娘難道不是這麼打算的麼?”這回輪到素娘驚訝了。
高門仕女的貼身婢子,不都是這麼被許出去的麼,主子要拉攏哪個人,或者要籠絡夫婿的心,都用的這些婢子。
她自到洛陽,往來都是高門大戶,聽說得多了,那誰誰誰,竟把自己的貼身婢子許了個爛賭鬼;又誰誰誰,託了主子的福,竟得了個青年俊彥,還是個官身呢,苦盡甘來了;還有那誰誰誰,就因爲生得好,被男主子看上強要了,誰料主子容不下,半年就沒了,白瞎了這麼多年情分。
當然也有奴大欺主的,主子沒發話,自個兒巴上男主子,也有被放出去自行婚配的,不過,那都是少數,大多數還的被指婚,指得好的,才貌相當,指得不好的……那都是命。
但是半夏正得用,姑娘何必這麼急呢?
周小郎……人才是好的,但是根底差了些,配半夏……可惜了。她也不知道他當初爲什麼放着世子親兵不做,一個人跑了。
“當然不是,”卻聽姑娘笑道:“我不過是因了周郎君識字不多,叫半夏過去給他念幾卷書,事了就回來。”
原來是這樣,想是姑娘還念着中州時候周小郎救她的情分呢,姑娘是個知恩圖報的,她就知道。素娘繃緊的臉鬆了一分,仍不免憂慮道:“可這孤男寡女的……”
嘉敏臉上一紅——當然她知道素娘說的不是她:“可我身邊識字多的,也就半夏了。”
素娘仍覺得不合適,嘀嘀咕咕地說半夏是她身邊的大丫頭,哪裡好放出去伺候男人,叫別人知道了,還不知道怎麼嚼舌根呢。
嘉敏也吃不消,只得低頭道:“是我孟浪了,不過就這幾日,回頭哥哥過來,就叫周郎君跟了哥哥去。”
——操練部曲自然不可能在瑤光寺裡進行,她在城郊有個莊子,叫哥哥帶他去就成了。
素娘這才停了唸叨,又問:“那半夏——”
“半夏不會許他!”嘉敏說,她也不明白素娘幹嘛揪着這個不放。
“那萬一要半夏自個兒願意呢?”素娘問。
嘉敏:……
“姑娘年紀小,不懂,”素娘語重心長:“這周小郎雖然沒什身家,長得卻挺招人,又不像是個安分的。半夏如今年紀也不小了,這朝夕相對……保不住一時眼皮子淺。”
能看上週城,那不叫眼皮子淺,那叫慧眼識珠,嘉敏不服氣地想,不過她很快發現自己找錯了重點。
但是張張嘴,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要半夏和周城真能兩情相悅了,她還能棒打鴛鴦不成。心裡到底不是滋味,要順破下驢應一句“那我就許了她”,又有些出不了口。索性說道:“我的婢子,連素娘你在內,日後……我都會問過你們,要出去自許良人也好,留在我身邊也罷,總會讓你們如意。”
素娘跌足道:“姑娘這說的什麼話!奴婢……”
“我說真的。”嘉敏說。
從前她做得不好,憨實如甘草,機靈如竹苓,可靠如半夏,念舊如曲蓮,一個都沒留得住。當然有蕭南的原因,有蘇仲雪的原因,有賀蘭初袖的原因。但是作爲主子,她難辭其咎。
沒有人天生對另外一個人忠心的,一個人要得到別人的忠心,就須得給他好處,讓他知道你給的好處,他在別人那裡得不到,至少得不到那麼多。但同時也必須讓他知道,背叛的代價,他承受不起。
她這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素娘怔了怔,竟然紅了眼圈。
半夏在門外也是呆住。她不比素娘,打一開始就被姑娘親近,覺得姑娘千好萬好。她原本是南平王府的人,父母兄弟都在府裡,被指了去服侍三娘子,三娘子對她卻不親近,近活都只使喚甘草。
她表面雖然鎮定,心裡也是憂慮和惶恐的。
那日子簡直就是煎熬,生怕出個什麼錯,被姑娘打發了出去,還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地兒呢。幸而姑娘雖然冷淡,卻並不作踐人。雖然很鬧騰了幾次,那也是和王妃、六娘子,和她們倒不相干。
她知道三娘子心地不壞,但是府裡下人口口相傳,說得着實不堪,什麼克母、弒兄……她是很多次想要提醒三娘子,又想,三娘子哪裡會聽她的呢,多半是疑她藏奸,到時候連眼下的安生日子都過不了了。
幸而都過去了。
姑娘忽然開了竅,這樣的日子有多難的,大約只有她和曲蓮、竹苓三個體會最深,也最不想失去,今兒姑娘突然叫她去服侍周郎君,她覺得天都要塌了——姑娘這是要把她許給周郎君麼?
她透口風給素娘,就是想着素年能勸上一勸,卻不料聽到這樣一番話,姑娘是真的改了,謝天謝地,她靠立牆邊,只覺目中酸澀。忽然驚蟄一溜兒小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道:“謝、謝娘子來了!”
半夏瞪她一眼:“好好說話!姑娘面前難道也喘成這樣!”
“是,半夏姐姐,”驚蟄乖乖站住,喘勻了呼吸,方纔叩門通報道:“姑娘,謝娘子來了!”
謝云然帶了不少禮物來,滋補的藥,新開的花,時令的瓜果,還有消遣的小食,筆記傳奇,林林種種的小玩意兒,像是從前她給她送的,這會兒都還了回來。謝云然自個兒也意識到這一點,笑道:“咱們今年還真是,流年不利。”
嘉敏也笑,卻反駁道:“不對,咱們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聽到“死”字,謝云然臉色微微一變。嘉敏自悔失言。卻聽謝云然道:“陸……皇后她當真……”
嘉敏沉默着點了點頭:“已經沒了。”
謝云然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去年進宮爲太后賀壽,這年餘,於櫻雪沒了,陸靜華沒了,她毀了容,三娘子更是三番兩次性命之憂……“我聽說,陸皇后成親大典上,見了兇讖?”
嘉敏點頭:“……是。”
“那依三娘子看,是誰做的?”謝云然盯住她。
嘉敏心裡有種不妙的預感。她當然知道謝云然博聞多識,但是她自忖手段高妙,並不那麼容易看破。沒準就是自己嚇自己……但是她進宮赴宴前的那個早上,哥哥好像說,在門口看到她了。
難道她當時就……
嘉敏定定神,說道:“宮裡說是南朝的細作,後來昭陽殿上還有個歌姬冒出來行刺,也都是——”
“是嗎?”謝云然似笑非笑,嘉敏心裡“咯噔”又響了一下:“反正太后和陛下都說是。”她攤攤手,表示自己沒有更多看法了。
“對了前些日子你不在,”謝云然若無其事轉開話題:“我閒來無事在天心苑裡走走,瞧見你這裡養的一盆花,很是喜歡,就問素娘要了,誰知道養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半月下來,竟養死了。”
嘉敏:……
“不過些玩意兒,謝姐姐不必和我客氣。”她說。奇怪,素娘怎麼沒和她提起?目光一轉,素娘在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道。素娘不知道,謝云然卻偏說是問她要的。難道是……嘉敏心裡亂了一下。
就聽得謝云然淡淡的道:“三娘不介意就好。”
嘉敏:……
她是在幫她毀屍滅跡麼?果然還是她小看了這世間的聰明人。
忽然驚蟄在門外通報道:“姑娘,世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