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末刻。
帝宮,鳳殿。
鳳殿里布設着十二盞蓮花燈,蓮花燈裡的蠟燭是藩國進貢來的上等香蠟。天花板上用七色彩繪繪製成牡丹圖樣,薰了百年沉香。
放眼後宮,這樣的裝潢佈設只有趙皇后有資格享有。
皇后出自湖陽趙氏,是趙左丞相的嫡女,膝下一子二女,貴不可言的表象下卻是並不牢靠的權勢。只因她那兒子太不成器,這讓趙皇后操碎了心。
就在剛纔,她那兒子跑來中宮,跟她說了好些話。她本還心疼兒子的眼睛腫了,可是聽他滿腹牢騷,趙皇后怒了。
“你這不成器的東西!我趙氏一門就指着你呢,你怎麼就這麼沒出息!”
玉傾揚委屈道:“瑾王妃仗着癡傻,用石頭砸兒臣,兒臣能有什麼辦法?最後張逸凡也沒殺成,兒臣只好讓那些侍衛頂罪。”
“那侍衛呢?”
“交給大理寺卿了。”
大理寺卿正是太子黨的人,趙皇后道:“還算你反應快,本宮這就給大理寺卿傳信,讓他暗中處理掉這些人。”言罷又道:“找機會把張逸凡也處理了,一定要秘密的幹掉,這人留不得。”
玉傾揚抑鬱道:“就怕又出來像瑾王妃那樣搗亂的。”
“蕭瑟瑟?”趙皇后斂起眉眼,眸底冷酷狠戾,“這個傻女似乎不簡單,在蕭府鬧倒了庶母和姐姐,嫁到瑾王府裡又連番戲弄史氏那個蠢貨……父親跟史氏她們殺了她好幾次反倒偷雞不成蝕把米。”
玉傾揚問:“瑾王妃實在討厭,可外公爲什麼總要殺他?”
趙皇后杏眼圓瞪,嗤道:“你個沒出息的!我趙氏一門好不容易經營到今天,最大的對手就是塘城蕭氏!晉王和瑾王父子受陛下寵愛,要是他們全力支持蕭家,我趙氏一門還怎麼保住如今的位置?”
玉傾揚這才恍然大悟。
趙皇后狠戾道:“所以只有蕭瑟瑟出事,蕭家和瑾王府聯姻破裂,纔不會威脅到我趙氏一門。現在你可懂了?”
“兒臣醍醐灌頂,外公和母后真是深謀遠慮。”
趙皇后有些失望的瞥了眼玉傾揚,扭過頭去,眸底甚是冰寒,“再等一陣,要是蕭瑟瑟依舊活得好好的,本宮就親自出手了。”
乙巳年正月卅日。
淅淅瀝瀝的雨,澆在花窗上,清幽的水聲,將蕭瑟瑟從夢境中催醒。
浣洗整理了一番,見天空灰濛濛,蕭瑟瑟心中煩悶,便撐了把油紙傘,獨自一人朝着後湖漫步而去。
後湖煙水沁涼,蕭瑟瑟立在湖邊,望着湖對岸,隱約好像看見建築的影子。
記得上次就想要去那邊走走,但因綠意來告知玉傾揚要娶錦嵐姐姐的事,就沒有去。眼下就當是散心,過去看看也好。
蕭瑟瑟沿着湖岸行去。
湖面對岸,栽滿了楓樹。傘沿的雨水如珠串淌落,林間一條小道羊腸,將蕭瑟瑟引向一座小樓前。
門是虛掩的,蕭瑟瑟收了油紙傘,推開門,滿室檀香的氣息撲鼻。
她震驚的望着她所看到的一切,身體忍不住發抖,手中的油紙傘在無措間掉落,被風捲出了門外。
這裡竟是一座靈堂,供奉着的靈位,是她張錦瑟!
那靈位就在桌案上,貢品香爐,纖塵不染。靈位是檀木所制,蕭瑟瑟不由自主的走近,觸上靈位上的名字。
摯愛張錦瑟之靈位。
而靈位的旁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錦瑟圖,曾由她一針一線的繡下,被玉忘言保存在這裡,陪在亡人身邊。
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蕭瑟瑟轉眸,望向紅白斑駁的屋牆。
白色的牆面上是紅色的血書,熟悉的字跡讓蕭瑟瑟的心在不斷的抽痛。
她彷彿看見玉忘言滿腔悲情,以指作筆,寫得肝腸寸斷,寫得十指鮮紅!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四十九字,字字是血。他說他是莊周,她是他的蝴蝶。他說他是望帝,她是他的杜鵑。
蕭瑟瑟再也忍不住啜泣。
自己這個叛國內奸,這個只能埋骨在荒野做個孤魂野鬼的女子,卻在這裡還有一處棲身之地。
哪怕所有人憎恨她,他卻永遠的接納她,深愛她!
蕭瑟瑟抱住靈位,慟然悲呼:“忘言!忘言!”
她不配做他的蝴蝶,不配做他的杜鵑!
爲什麼要對她這樣深情?
她償不清了,一顆心也要亂了!
“是誰?”
低沉的聲音驚醒了蕭瑟瑟,懷裡的靈位被眼淚打溼,她眯着眼,看不清走進來的人。唯獨能看見蒼涼的菸灰色和飛起的衣角,那人快步走到她面前,猛地奪過靈位。
蕭瑟瑟失去了平衡,跌坐在地。
“爲何動錦瑟的靈位……”滿懷怒氣的話語,徘徊在她頭頂。
“誰許你來這裡,爲何擾錦瑟的清淨!”
蕭瑟瑟嗚咽着仰頭,“忘言……”
“你叫本王什麼?”玉忘言的眼底閃過絲詫異,可是與他的怒火相比,這一絲詫異微乎其微。
“你出去,現在就出去!”
“忘言……”
“出去!往後不準再靠近這裡,不要讓本王看見第二次!”
蕭瑟瑟淚流滿面,心好痛、好酸、卻又好亂。所有悲傷的、痛苦的、煎熬的情緒交織成千千萬萬個結,剪不斷理還亂,分分秒秒絞碎了她的心。
站起身,失魂落魄的走出去,身後的門被玉忘言迅速關緊。
這一刻,她聽見了玉忘言的低語。
“錦瑟,不要怕,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了……”
隔着一扇門,蕭瑟瑟在哭。
雨聲淹沒了她的哭聲,房裡男子的低語是多麼癡情而溫柔,明明是在對她說,卻是形如陌路。
油紙傘早已被風捲去了楓林,雨水澆在蕭瑟瑟身上,浸透衣衫,冰冷刺骨。
她立在雨中,面朝靈堂,一扇門隔着咫尺天涯。
“忘言,忘言……”
一遍遍的念着喚着,西風悲苦,字字斷腸。
雨還在下,不知道下了多久。
溼透的蕭瑟瑟,孑然一身。
門被推開,玉忘言走了出來,哀痛將他的容顏染出了疲憊,那黑濃的眸太過深,目光穿過漫天水色,落在蕭瑟瑟身上。
玉忘言驚住了。
他沒有想到,蕭瑟瑟竟一直在這裡,淋得溼透!
“瑟瑟。”
愧疚的感覺蝕心,他方纔爲什麼要呵斥她,爲什麼明知她是誤入靈堂,還要那麼無情的將她趕出?
隔着冰冷的雨,兩人的目光相纏。
蕭瑟瑟悲切入骨的眼神,竟是那樣似曾相識,讓玉忘言近乎以爲這一切都是夢。
“忘言。”
她帶着一身的雨水走來,然後,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住他。
“忘言,我陪你,陪你一輩子!”
玉忘言震住,懷裡的人緊緊的抱住他,彷彿是給了他一生的承諾。
這樣的承諾他接受不起,可明明想要推開她,卻無法狠下心對待這個悲傷可憐的女子。
玉忘言僵硬的擁住蕭瑟瑟,他的傘也滾落在地。
風捲油紙傘,漫天水色,滂沱大雨中,兩個肝腸寸斷之人……
乙巳年正月的最後一日,蕭瑟瑟發燒了。
她燒得很重,夢囈連連,讓本想去張錦瑟墳上祭奠的玉忘言,不得不提前回來,親自照顧她。
醫女在給蕭瑟瑟煎藥,綠意一遍遍的換溼毛巾,心裡萬分擔憂。
“我家小姐從沒有病的這麼厲害過,就除了被二小姐激將那次,從樹上跳下來睡了三天。”
玉忘言聽見了綠意的話,心中愧疚的感覺如刀割。他接過綠意遞來的毛巾,親自給蕭瑟瑟敷上,探了探她的額頭,這溫度高的嚇人。
“爹……娘……”
蕭瑟瑟氣若游絲的呢喃。
“錦嵐姐姐……逸凡……不要……不要嫁給玉輕揚……錦嵐姐姐……不要被騙……”
“瑟瑟?”玉忘言輕喚。
綠意道:“小姐從早上起就在重複這些話,王爺,小姐好可憐,有什麼辦法能讓她快點好起來?”
玉忘言不語,臉色沉然鬱郁。
如不是他昨日的呵斥,也不會造成這樣的局面,他太無情了。
“錦嵐姐姐……不要嫁……爹……幫幫錦嵐姐姐……不要屈服……”
不要屈服?
玉忘言因着這話而詫異。
蕭瑟瑟爲什麼想着讓蕭恪去幫張錦嵐?
蕭恪是絕不會冒着開罪湖陽趙氏的風險去幫張家。
“小姐的話好奇怪啊。”綠意也聽出了不對,“張家的勢力又不大,老爺跟張太僕也不熟,小姐怎麼會覺得老爺會去救錦嵐小姐。”
疑竇深深的種在玉忘言的心底,不斷的生長,玉忘言想要弄清楚,可不知道爲什麼,卻又不敢深思。
恰逢醫女煎好了藥,綠意伺候蕭瑟瑟喝藥,玉忘言還有公務要處理,便離去了。
七日後,蕭瑟瑟方痊癒。
這七日過得宛如大夢一場,蕭瑟瑟躺在窗邊的小榻,執着玉如意撩開半扇花窗,癡癡望着窗外大好晴空。
雪已開化,連翹綻開,蕭瑟瑟想起那日靈堂外的瓢潑大雨,她像是瘋了般的抱緊玉忘言,卻終究還是被他推開。
他不愛蕭瑟瑟,只是因爲愧疚纔會回擁她。所以,很快他就將她推開,那一瞬,他的臉色是冰冷的。
“小姐,喝點熱茶。”綠意端來了熱乎的蒙頂花。
蕭瑟瑟執杯飲下,脣角一抹苦笑淡浮。
她的心好像從來沒有這麼亂過,多了些牽掛的情緒,便將她的心湖攪得再無法平復。
這種牽掛到底是什麼,是同病相憐,還是喜歡?
她只知道,玉忘言的深情真的打動到她心底的最深處,讓她泥足深陷,無措而迷茫。
就在這時候,窗外飄進樂曲的聲音。
蕭瑟瑟回過神來,聽出這是巴烏的音色,遠遠的不是太清晰,怪異的曲調讓她意識到了什麼。
是何歡在吹奏巴烏,向她傳遞信息。
武陵何氏的馭蠱樂曲,是何氏一門獨創,既是蠱術,又能以樂曲的排布傳遞些簡單的訊息,諸如時間和方位。
蕭瑟瑟仔細的聽着,何歡將這段樂曲來回吹了六七遍,所傳遞的時辰是明日的辰時整,約蕭瑟瑟在城南舊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