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的後院,地域廣大,結冰的水池旁有幾隻寒鴨在整理羽毛。
八角亭下,晉王和玉忘言撩袍對坐,周圍是新從溫室搬出的一盆盆水仙花,幽幽冷香繚繞。
“忘言,近來有去看過你母親嗎?”
“臘月初十,探望過。”玉忘言望了眼離得最近的水仙。
世人都以爲他的母妃晉王妃早逝,可其實晉王妃還活着,卻被關在一個最恢宏華麗的籠子裡。
那籠子,叫作“帝宮”。
晉王端來盆水仙,放在石桌上,有氣無力的撥了下,“我先前還擔心,你會因爲張錦瑟的死,而忘了你母妃……”
“絕不會。”玉忘言的字眼,咬得很重。
“那我就放心了。”晉王撥着水仙花,“塘城蕭氏是望族,我讓你娶蕭恪的嫡女,是什麼原因,你清楚吧。”
“清楚。”
自然是最大限度的拉攏蕭恪,塘城蕭氏和蕭恪的門生們,在大堯國的勢力非同小可。
晉王點頭道:“你很冷靜,即使張錦瑟的死讓你痛苦萬分,你還是讓我十分欣慰。”
玉忘言不語。
“蕭瑟瑟……”晉王念着這個名字,忽而露出可惜的笑,“傻子,才安全,不是麼?精明的女人,容易知道不該知道的事,那就死得快了。”
玉忘言答:“就目前的觀察,她的確癡傻。”
“不要掉以輕心。”晉王道:“能演戲的人多了,也不排除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是裝傻。”
“我知道怎麼做。”玉忘言目光清冷。
晉王說:“但願她不會妨礙到你,做個有名無實的夫妻,也是你希望的。”
玉忘言不答。他只愛錦瑟,除此之外,不想碰任何女人。
遠處,被老嬤嬤領着的蕭瑟瑟,在王府中穿行。
亭廊、怪石、水池、寒鴨,看似讓她興致滿滿,實則心中想着的還是玉忘言和晉王。
剛纔在正廳裡敬茶,晉王從頭到尾就只說了一句話,那樣沉默的、若無其事的模樣,倒讓蕭瑟瑟覺得過於平和。
走過一段雙廊,花窗窗臺上擺着的一盆盆水仙,白裡帶着淺淺的黃,幽香撲鼻。
蕭瑟瑟看了看左右,問那嬤嬤:“怎麼這麼多的水仙花?”
嬤嬤答:“回稟瑾王妃,這水仙花都是四殿下送過來的。”
蕭瑟瑟吃着手指點頭。四殿下玉傾雲對園藝近乎癡迷,這個全順京都知道。
正說到四殿下,他就出現了,蕭瑟瑟差點撞上了他。
她捂着嘴脣,眨眼望着眼前的男子,冬日裡還穿着水藍色的大氅,顯得冷意沁人,但他的笑容分外和藹,眼中總似有仲夏的榴花飄零。
單看外表,玉傾雲無疑是皇子中最和藹的一個。
“瑾王妃?”他有些意外的笑着,給蕭瑟瑟行禮。
“你是……”
“在下玉傾雲。”
“我想起來了!你是四殿下!”蕭瑟瑟天真道:“你怎麼跑來我父王這裡了?你的大氅上還有香味,好像和這個水仙花一樣。”
玉傾雲笑道:“晉皇叔身體不好,我時常來探望他,皇叔許我隨意進出王府。”
蕭瑟瑟點點頭說:“你好孝順!我薛姨娘說子女都要孝順,我也要向你學習。”
“這……不敢當。”玉傾雲謙遜的笑道。
正好這時,玉忘言和晉王說完了話,往回走,瞧見了蕭瑟瑟和玉傾雲。
玉忘言沒有出聲,卻是晉王出聲喊了“四殿下”,接着加快了步伐,來到玉傾雲的面前,顯得高興極了。
“四殿下,您又來探望我這把老骨頭了。”晉王展開笑顏。
玉傾雲忙問:“晉皇叔最近身子還好嗎?”
“好多了,自從吃了你給我的那段山參,真是太感謝四殿下了。”
玉傾雲笑道:“晉皇叔別客氣,我也不需要那種大補的東西,別人給了我兩株,我就送了皇叔跟我六弟。借花獻佛的事,還是不提了。”
“哪裡哪裡,你送來的這些水仙,也讓我高興了好一陣子。”晉王說着就拉起玉傾雲,“走,上我書房裡坐坐。”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玉傾雲又朝着玉忘言施禮,“瑾王,今日倉促,來日我親自過府,與你敘敘如何?”
“嗯。”玉忘言應了聲,目送晉王將玉傾雲帶走。
他的表情依舊是帶着些冷意,然而蕭瑟瑟敏銳的察覺到,玉忘言在面對玉傾雲時,似比面對其他的皇子要稍微暖些,大概是兩人相熟的緣故吧。
“王爺……”蕭瑟瑟喚道:“四殿下送來的水仙真漂亮。”
“你喜歡?”玉忘言淡淡問。
“喜歡。”蕭瑟瑟重重點頭,“我喜歡花,喜歡爬樹,喜歡吃糖,街上的糖人又好看又好吃。”
玉忘言說:“那明日下午帶你去街上走走,給你買糖。”
蕭瑟瑟愣住。自己只是裝傻說上幾句話,不想玉忘言竟然這樣迴應她。
蕭瑟瑟拍手蹦起,“太好了太好了!可以去買糖吃了!”
“嗯。”看着她天真的模樣,玉忘言忽的感到一種放鬆。
這些年他一直緊繃着自己,說話做事,都在不斷思考,活得很累。如果這個孩子確實不是裝傻,那麼,她所帶來的無邪,恰是他忙裡偷閒的解藥。
或許這真的不是壞事。
玉忘言的表情柔和下幾分,“好了,我們回府,看你昨晚也沒有休息好,回去了好好睡覺。”
“好。”蕭瑟瑟心中,淡淡感動浮起。
回到瑾王府後,蕭瑟瑟依言去休息。
綠意服侍蕭瑟瑟就寢,還點了安神香,躡手躡腳的退出房間。
於是,蕭瑟瑟這一覺睡得極好,以至於醒來的時候,竟是半夜。
身子有些麻,蕭瑟瑟活動了下筋骨,看着窗外小雪綿綿,遠遠的有樹木和石頭起伏,像是一幅婆娑的夜畫。
這畫很美,蕭瑟瑟凝神看着,卻突然發現,有條黑影從遠處跑過,看動作似乎是在躲着誰、鬼鬼祟祟的。
那黑影很快消失在視野中。
蕭瑟瑟想,這瑾王府果然也不太平,就說那些側妃侍妾,光挑事的功夫就比黃氏強,說不定還有誰比蕭文翠更加心思歹毒,會對自己不利。
眼神微涼,蕭瑟瑟暗中將那道黑影記下。
臘月十七日晨,雪後霽晴,滿城白梅花。
玉忘言信守諾言的帶着蕭瑟瑟,去街上走走。
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兩個人換上了平常裝束。玉忘言仍是穿菸灰色,簡單的直裾深衣和鑲絨毛大氅,襯得他身形筆直精壯,如玉樹臨風。蕭瑟瑟一襲絳紫齊胸襦裙,婦人髻上綴着兩支簡單步搖。
有兩名王府侍衛化裝成普通人,遠遠跟着,看前面蕭瑟瑟興奮的湊在各色攤子上,新奇的把玩賣品。
“瑟瑟。”玉忘言喚道:“本王記得,你喜歡吃糖。”
“喜歡!我還喜歡各種糕點。”蕭瑟瑟掰着指頭數着,“我喜歡吃糕元寶、方頭糕、條頭棗糕、條半糖糕……”
玉忘言低吟:“看來錦瑟在世時,確實與你親厚,定也經常帶你買這些糖果糕點。”
蕭瑟瑟一僵,“爲什麼這麼說?”
玉忘言道:“糕元寶、方頭糕、條頭棗糕、條半糖糕,這些都是錦瑟愛吃的。”
他,竟然連這些都知道?蕭瑟瑟怔然失神,想起了從前玉忘言來提親的場景。
那時她滿心只有太子玉傾揚,對於玉忘言的提親根本看不上,只記得他備下的聘禮都是精挑細選的,其中就有她喜歡吃的糕元寶、方頭糕、條頭棗糕、條半糖糕……
那時正是在花朝節,周遭多少人都看着玉忘言手持禮單,衷情的凝視她。
可她呢?
竟是奪過禮單看都不看,便將之摔在玉忘言腳下,讓他在那麼多人面前失盡顏面。
心口發酸發痛,蕭瑟瑟強笑:“錦瑟姐姐的確總是帶我上街,給我買好吃的糕點,還有又大又圓的糖葫蘆,她也總是買給我。”
“那本王便也買給你。”
“王爺……”蕭瑟瑟看着玉忘言握住了她的小手。
“街上人多,本王牽着你,別亂跑。”
“嗯……”蕭瑟瑟點頭,隨着玉忘言的腳步,拐去鬧市區。
因着新年將近,鬧市區熱鬧得緊,總能聽見各處的爆竹聲,四面歡聲笑語。
有小販正扛着糖葫蘆把子,一路吆喝。玉忘言叫住了他,往蕭瑟瑟手裡放了一枚銀錠子,讓蕭瑟瑟去挑選喜歡的糖葫蘆。
這個季節,用糖漿澆出的山楂味道最好。蕭瑟瑟記得從前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和弟弟張逸凡跑出來,買上兩串糖葫蘆,美美的吃着。
她將銀錠子給了小販,拿下兩根糖葫蘆,轉身把其中的一根遞給玉忘言。
“我不吃,你留着吧。”玉忘言說。
蕭瑟瑟嘟嘴搖頭,硬把糖葫蘆往玉忘言的手裡塞,一雙眼炯炯盯着他。
這樣僵持了半晌,玉忘言遷就的接過糖葫蘆,吃下一口。
這山楂還是挺酸的,玉忘言皺了皺眉,他看見,蕭瑟瑟笑了,卻是低着頭,不讓他看見那笑容的全部。
兩人吃着糖葫蘆,牽着手,繼續逛過鬧市。有些店鋪蕭瑟瑟熟悉,嚷着進去看看,心情稍微好了些。
一根糖葫蘆她很快就吃了大半,玉忘言卻只吃下一顆山楂。這時一個背箱子的貨郎走了過來,殷勤的招呼兩人。
“公子、夫人,買對玉珏可好?我這裡的玉珏又便宜又好看。”
見到他捧出的玉珏,蕭瑟瑟的心如輪子碾壓似的痛。
這竟是對龍鳳珏。
龍與鳳,癡纏雙飛,連眼中都是含情的。
“公子,您買一個送給夫人吧,小的這裡物美價廉啊。”
玉忘言的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不買了。”
“爲什麼啊公子,就送一個給夫人嘛,夫人定會十分歡喜的!”
“不必了。”玉忘言牽着蕭瑟瑟,掠過了貨郎。
怎會歡喜呢?
他娶她不過是父王的安排,爲了籠絡蕭恪培植勢力而已。
這樣成雙成對的玉珏,他是不會送給她的。而她癡傻如孩童,反倒更喜歡糖葫蘆和糕點吧。
“哎哎,公子,您怎麼對夫人這麼無情啊?這樣不好吧!”
貨郎還在不放棄的喊着,迴應他的,是蕭瑟瑟的回眸,含着言語所無法描繪的哀慼。
鬧市區很大、很長,兩個人依舊在逛着。
蕭瑟瑟的糖葫蘆已經吃完了,她望着前方,不期看見山宗突然出現。
不知山宗是從哪條路找過來的,他變裝成普通人,來到玉忘言的身邊,低低耳語:“王妃出嫁那日在路上行刺的人,幕後指使,查出來了。”
蕭瑟瑟一驚,同時玉忘言將她擋在身後,不讓她聽見後面的話。
“本王大致知道是誰,是不是……”後面的話蕭瑟瑟聽不清了,只看見山宗點頭,證明玉忘言猜測的無誤。
到底是誰想殺她?蕭瑟瑟很想知道。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陣陣馬蹄聲,只見煙塵挫日起,一隊官兵策馬疾行。
那爲首官兵還舉着一段卷軸高呼:“北魏國壓境,邊境告急!邊境告急!”
官兵們行駛的太快,驚得百姓們忙往街道兩側躲閃,一時間翻倒的人不計其數。
鬧市區本就混亂,眼下百姓們推擠着躲閃,很快就波及到蕭瑟瑟這裡。
玉忘言忙拉緊了她,可沒有想到,如洪水般亂涌的人潮,竟是將兩人擠散。
交握的雙手被衝開,蕭瑟瑟眼睜睜的看着,玉忘言離自己越來越遠。
街道上亂成一團。
蕭瑟瑟奮力掙扎着,想要回到玉忘言的身邊,可是慌亂的人羣令她無法逾越,喊聲也被人羣的驚呼所吞沒。
馬蹄漸起的塵土,遮掩了視線,漸漸的,蕭瑟瑟再也看不到玉忘言的身影,只能看見影影綽綽在不斷起伏。
她好像聽見暗處那兩個侍衛在喊着“王妃”,可是她看不到他們,他們也找不到蕭瑟瑟。
她被衝到街道的另一端。
“王爺!”山宗勉強擠到玉忘言的身邊。
“快找瑟瑟。”玉忘言眉峰緊鎖,她是孩童的智力,遇到這樣的事定然萬般着急絕望。
山宗和玉忘言一起投入人羣中,喊着蕭瑟瑟的名字。
馬隊終於行過了,北魏國壓境的恐怖字眼,讓慌亂的人羣遲遲無法恢復秩序。
蕭瑟瑟被擠得更遠,差點摔倒,勉強扶住旁邊一個翻倒的推車,剛想爬上推車讓玉忘言看見她,卻在此時,感到有好幾道兇殘的視線正看着她。
幾乎是同時的,蕭瑟瑟看見了寒光。那是刀刃的寒光,有人持着刀刃,正朝她的胸口戳過來!
蕭瑟瑟忙撐着推車,身子朝旁邊側過,驚險的躲開了一擊。
那刀子就從她的腰際扎空過去!
蕭瑟瑟扯着嗓子大喊:“王爺!山宗!”
喊聲在吵鬧的大街上,瞬間就被淹沒,而緊接着就出現三個男人,將蕭瑟瑟圍住。其中兩人直接揪住蕭瑟瑟的雙臂,動作生硬冷酷,蕭瑟瑟痛的額角發青,仍舊大喊:“王爺!山宗!”
“再叫,再叫割了你的舌頭!”
一巴掌被扇在蕭瑟瑟臉上,一個男人趕緊用塊布塞住了蕭瑟瑟的嘴。
她掙扎着,看着方纔那個拿刀的男人,此刻就貼近在她的面前,將鋒利的刀刃對準她的心口。
下一刻刀子就被捅入,鮮血立刻汩汩涌出,漂亮的襦裙被染上鮮紅。
蕭瑟瑟痛的幾乎要暈厥,眼前發黑,卻硬是咬緊牙關,忍着劇痛扭動身子,踢了離得最近的兩個亂跑的百姓,讓他們看見自己的傷。
“啊!殺人啦!殺人啦!”
兩個百姓立刻被嚇得六神無主。
“殺人啦!有人殺人啦!”
“該死的。”持刀的男人啐道,揚手就砍倒一名亂叫的百姓。
另一人嚇得發出無比淒厲的嚎叫,撞在其餘人身上,“殺人了,他們、他們殺人!”
“快報官啊!有人殺人!”
“快報官!”
受驚的百姓們一邊推擠,一邊喊得更大聲。
“這該死的女人。”持刀男子狠狠盯着蕭瑟瑟,看着她仍大睜着眼與他對視,眼底的冷然和滄桑,竟令他這個職業殺手都感到有些不自在。
他再度揚起手中的刀,朝着蕭瑟瑟捅去。
說時遲那時快,揚起的刀竟被一陣勁風輾作鐵屑。持刀男子大驚,還沒搞清楚那勁風是哪裡來的,胸口就捱了一掌。
男子口吐鮮血,七經八脈被這一掌瞬間就震碎了。
臨死的前一刻,他只看見一雙猶如天工雕琢的男子眼眸,眸底盛了冰,正用一種充滿殺意的眼神,爲他送終。
另外的兩個男人見情形不對,急忙就要應對。可是他們沒來得及應對,就被重重的擊打了身子。
玉忘言一掌殺了那持刀男子後,又出掌打在這兩人身上,打死一個,留了一個,被山宗點穴制服。
玉忘言展臂,將倒下的蕭瑟瑟接在懷裡。
她像是一團沒有依託的棉絮,終於貼上了玉忘言的胸口。
“王爺……”蕭瑟瑟喃喃着,意識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