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穿了紫色錦緞曲裾,繫了同色的蔽膝,袍服外掛了組綬。綬帶爲黃赤紺縹四色所組成,是帝王身份的象徵。長髮也一絲不苟的束起,用鑄有浮雕蟬紋的金板固定。這冠的名字喚作通天冠,只有百官正月朝賀時帝王才佩戴,可見對鄭國的重視。嬴成蛟穿了一件藏藍的袍子,梳了侯爵所特有的遠遊官。
趙高剛剛晉升爲中車府令,掌管咸陽的車馬交通。其實,說白了,就是安排好秦王的出行等事宜。趙高對於秦王此次出行絲毫不敢懈怠,趙高活得謹小慎微,自然而然的也就比一般人更心細些。他先是派人將從咸陽宮到關押鄭國的獄裡的道路走了一遍,清楚了路程和時間。再根據路程的長短來確定大王和長安君出行的馬車內飾要怎麼佈置才能讓兩人感到安逸舒適,但是又不浮誇。去獄裡的路程不算近,趙高命人在馬車的座位下加了厚實的軟墊,又用黑色的繡緞鋪在上面,怕悶着秦王和長安君,他又在車上放了幾卷書。
秦王也讀孔孟老莊,但較之更偏愛法家思想。趙高爲迎合秦王的趣味,悉心找來的書也是論述法家思想的。出行的儀仗趙高也細心的安排過,秦王此次出行既要彰顯鄭重的一面,又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所以趙高並未用天子儀仗,只是前後有若干侍衛開道,也不封街。尋常百姓只會認爲是某位侯爵出行。
嬴政上了車輦,一眼就看到了擺在輿輦內置桌案上的竹簡,心想這趙高辦事也算妥帖。他拿起竹簡泛泛看了起來,本以爲又是些“仁者愛人”之類的胡言亂語。然而,他的鳳眼中漸漸綻出亮閃閃的光芒,這書也不知道是誰寫的,竟然和他有諸多相同見解。著書者說,爲人臣子,若是不能忠於帝王,就應該去死!說不適當的話,也應當去死!竹簡的許多內容都甚和秦王心意,一個國家要想繁榮發達,社會發展有序,就必須嚴刑峻法。
嬴政將那竹簡遞給長安君,“此人的學說很是有趣,寡人若能和他見上一面,探討上一番,怎樣都值了。”
長安君接過竹簡,緩緩展開,看了一會兒,眉頭卻是越皺越緊,“王兄……這人的想法不妥……法律過於嚴苛只會招來百姓的怨言……”
“成蛟,如果現下是盛世,寡人必會首推孔子那一套。但現下戰亂連連,各國各自爲政……”嬴政話說到一半,就被外面街市上傳來議論紛紛所吸引。他將青色的竹簾掀起一條小小的縫,只見三五成羣的門客裝束的男子聚在一起高聲議論着。因他掀簾,車隊也緩緩地停下。
“秦王就要下逐客令了,這可怎麼是好?我一家老小就靠我在相爺府中謀生。”
“我一心爲秦國,卻因爲是異國人,哎!”
“秦王此等無情,我們又何必要效忠於他!我還是到其他國家去看看吧。”
馬車內,秦王的鳳眼已經微微眯起,那是一種十分危險的信號。“趙高,你去將那羣人遣散了。”趙高走過去,衆人只見這人對着車上的人卑躬屈膝,穿得又這樣好,心想這一定是某個王侯將相家的家奴,紛紛自動讓出一條道來。“我們公子說了,各位不要以訛傳訛,如今大王的旨意還沒下,一切都還不是定論。各位該去哪兒去哪兒,亂說話可是會被拔舌頭的。”衆人被這家奴的氣勢震到,又加上那句“亂說話可是會被拔舌頭的”嚇得能跑多快跑多快,該幹啥幹啥去了。
“也不知是誰……”長安君看着車外混亂的場景,自言自語道。
秦王聽到了這話,冷哼一聲,“還會有誰!”呂不韋雖然專權,可一心爲秦國。嫪毐就不一樣了,越亂他越開心。
“王兄!我明日就帶蒙恬和王賁去殺了那個嫪毐!”長安君實在爲秦王憤憤不平,明明是一國之君,卻還要看一個宦官的臉色。
嬴政聞言輕笑,“成蛟,王賁現下不在咸陽。他和王翦老將軍戍邊去了。現在也不是時候,寡人還未親政,嫪毐的狐狸尾巴也還未露出來,殺他不易。”
嬴成蛟一下子泄了氣,嘴巴嘟得高高的,“在這咸陽城中真是受罪,王兄還不如派我去戍邊或者打戰,這些人也眼不見爲淨。”
嬴政微扯了扯嘴角,卻什麼都沒有說。長安君這樣的不沉穩,怎生是好?
溯雪紛飛,在地上堆了近十寸,巍巍咸陽成了皚皚的雪原。雪花晶瑩,落在嬴政的發上身上。趙高忙命人拿了兩件狐裘大衣來給秦王和長安君披上。從宮裡出發時還沒下雪呢,不過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雪就堆得如此之厚了。趙高不由慶幸,還好早有準備。只是他自己冷得夠嗆,在嬴政旁邊又跺腳又哈氣的。
長安君晶亮的眼睛含笑看着他,“趙高,身板不錯。”
趙高很是諂媚地答道,“嘿嘿,奴才身體可不如大王和長安君。”
“冷就到馬車上呆着。”衆人都沉默了許久,秦王卻突然來了那麼一句。趙高半天才反應過來秦王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受寵若驚的立刻就要跪下。“趙高——”秦王的聲音提高了不少。
“奴才這就去,奴才謝大王。”趙高腳底抹油,瞬間移動到了秦王的御輦中。秦王的車輦真是舒服啊,地下襬着炭盆,還有几案和軟榻,又寬大又暖和。他忽地生出許多臆想來,若他也生在王侯家,無知覺間他竟然坐到了秦王先前坐的位置上。
鄭國被從獄裡帶出來,一眼就看見了滿頭滿身都是雪的秦王。鄭國這才驚覺,尊貴的秦王不過是個未及雙十的瘦削少年,這少年不知是不是站得太久了,臉色蒼白得都快成了雪人了。鄭國家中有兒有女,他忽然想到多年未見的兒子。再想想嬴政貴爲一國之君,卻躬親請他出獄,一時間淚如泉涌。相比之下,昏庸無能的韓王安簡直不值一提。他竭盡全力的快步走過去,跪倒在秦王腳下嗚咽,“大王待老臣若此,老臣就是丟了性命,也要爲大王修好大渠,讓八百里秦川不再貧瘠。”
嬴政忙蹲下身去,將哭得顫抖不停的鄭國扶起,“鄭卿不必如此,寡人還需要感謝你爲大秦所做的一切。”嬴政說着,朝鄭國鄭重地鞠了一躬“寡人已派人到韓國,月餘鄭卿的家眷便可抵達咸陽。”
“大王,臣並無二心!”鄭國震驚得退後一步,秦王難道要控制他的家人要挾他?
“寡人並無此意。”嬴政一甩袖,緊抿着脣,再懶與說半個字。韓王安爲人狠毒,知道鄭國已不爲他所用後,必然會對鄭國一家趕盡殺絕。
長安君似是冷笑了一聲,“鄭國呀,韓王若是知道你叛國,他會放過你家人嗎?嘖嘖,我聽說你那女兒二八年華,若是被差使去做了官妓……”長安君此話並不好聽,但也算給鄭國解釋了一番。鄭國總算是明白了,激動得嘴角都在顫抖。秦王的恩德真是此生無以爲報啊!
長安君還想再說什麼,卻見遠處有人打馬本來,是他府裡的小廝嬴宏。嬴宏不但是他爲數不多的幾個信任又得力的小廝之一,也是他府裡的管事。嬴宏一臉喜色,還不到地就翻身下馬奔跑了過來,“公子,公子……夫人、夫人有孕了!”
嬴成蛟愣了一會兒,他素日裡風流慣了,一時不知有孕的是哪位夫人。可不是哪個女人隨便生個孩子都能讓他高興的。“是……是哪位夫人?”
“瑤……瑤光夫人!”嬴宏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了,一想到府裡要多個小主子,他也不禁歡欣雀躍起來。
長安君掐了掐自己,又掐了掐嬴宏,嬴宏“嗷”的一聲跳起來。長安君桃花眼裡笑意盎然,轉頭對秦王笑得流光溢彩,“王兄,成蛟有兒子了!臣弟就不隨王兄去宮裡了。”他和瑤光的兒子啊!
嬴政的鳳眼裡也滿是笑意,“趕快回去看看吧!”若他真的對女人絕了念想,成蛟的孩子便很可能是他未來的繼承人了。
長安君駕着馬一路疾馳,滿面春風的回到了府中。長安君的府邸院門不算大,可進了府中卻是別有洞天。前面是他接見客人的地方,後面東邊的大快地盤是他的起居地,長安君的書房和寢室都在這裡,西邊則是鶯鶯燕燕玉笙院。瑤光就住在這玉笙院中,長安君幾步跨進去,擺脫了一羣死纏爛打的女子,嬴宏一路隨後,幾近狂奔着到了屬於瑤光的小閣樓中。
瑤光是個溫婉的女子,她穿了一身青白曲裾,頭上簪了銀製祥雲紋步搖,耳上則是帶了今晨才摘下的冬日寒梅,倒是一箇中規中矩的美人。
看診的大夫還沒有走,此刻見了長安君微微行了一個禮。長安君稍稍頷首,便走進前去拉着瑤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許多遍。“怎麼和往日裡別無二致?”特別是那小腹,平坦如絲,看不出半點懷孕的跡象。長安君的心裡有些小小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