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溫諒審視名片時的表情太過古怪,溫懷明沒做錯事反而有點心虛,解釋道:“唐葉是省報報道這次關山會議的主要負責人,剛纔跟我約好時間想做個專訪……她也算幫了我不少忙,這個人情不好推脫……嗯?你幹什麼?”
溫諒將名片裝進口袋,笑道:“最近流行收集名片,這張設計的挺精緻,歸我了啊。”
這話倒也不全是假的,94年春晚侯耀文和黃宏的小品《打撲克》一炮走紅後,大小飯局總有人喜歡炫耀自己兜裡的名片有多少多少官員,多少多少經理,正像小品裡說的那樣,小小一把牌,社會大舞臺,人生百態,盡在其中。
溫懷明拿他沒法,故意找茬訓斥道:“玩物喪志!有這閒情,不如多讀點書!”
“是啊,我是不學無術,”溫諒斜瞅他一眼,道:“老爸,能不能請教一下所謂的敗戰計中第一計,是什麼來着?”
溫懷明這才知道原來溫諒在房外偷聽,他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裝作沒有聽到,隨口轉移話題,問道:“你的事辦完了嗎,明天走不走?”
時至今日,溫懷明已經基本放開了對溫諒的管束,只要不是就此輟學,一般情況都睜一眼閉一眼,所以對他逃課來關山也只是口頭警告一下,順其自然。
溫諒見好就收,真要玩笑開過火了,受苦的還是自己:“我明天回青州,剛纔在樓下碰到張放,許復延已經連夜趕回去了,你還得待幾日?”
“這個不好說,”溫懷明揉了揉眉心,神色略顯疲憊,道:“計委和糧儲局的領導明天上午要聽我當面彙報,稍後還得參加體改委宏觀調研司的一個內部研討會。你來之前又接到省委辦公廳的電話,明後兩天於培東可能要抽時間見我一面,具體什麼時候另行通知,不過叮囑我呆在賓館儘量不要外出,保持通訊暢通……來一趟關山,反倒被軟禁了,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溫諒調侃道:“不過,這也算是痛並快樂的幸福了吧……”
是啊,痛並快樂的幸福!
當溫懷明走上主席臺時,除了極個別人之外,臺下幾乎全是不信任的目光,有人惱火,有人驚訝,有人笑他不知輕重,有人等着看他出醜,更有人生怕他一着不慎爲江東全省的幹部抹黑,各種思緒,各種打算,卻無人相信一個小小的處級幹部能有什麼真知灼見,開拓創新之舉。
這其實不是歧視,而是這幫在官場混成精的大人們的經驗之談,一個人所處的位置和經歷決定了他的視野和大局觀,單憑溫懷明青州市委副秘書長的職務,就讓所有人失去了期待和驚喜——不,期待還是有的,看一位正處級幹部如何緊張,如何結巴,如何羞慚的結束他的這次冒險,日後閒聊時也是一個不錯的談資。
在那一刻,溫懷明的背影是如此的孤獨和蹣跚!
然而事實卻殘酷的甩了所有人一記響亮的耳光,溫懷明站在主席臺上從容自信,淡然自若的風度很快讓大家刮目相看,他淳厚的嗓音迴盪在大廳的每一個角落,詳盡的闡述了自己有關糧食系統改革的意見和建議,他歸納了 “三項政策、一項改革”(保護價敞開收購糧食、實行順價銷售、糧食收購資金實行封閉運行,實行糧食機構改革)的改革基本原則,又提出以“四分開、一完善”(政企分開、中央與地方責任分開、儲備與經營分開、新老財務賬目分開;完善糧食保護價制度,培育糧食市場體系)來進一步深化改革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種種問題,言簡意賅,深入淺出,卻又面面俱到,一針見血。整整兩個小時,他的發言時間超過了任何一位高級領導,卻沒有讓在座的各位感覺到一絲的沉悶,歸根結底,他們從各地聚在這裡,都是想找到一個解決糧食困局的辦法,爲民生也好,爲政績也罷,找不到出路,大家都臉上無光。
這三天的會議更像是一個菜市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路,呈現出來的就是思想混亂、各自爲政、誰也說服不了誰的局面,在座的全是經年與糧食打交道的人,建議可行不可行,意見有用沒有用,做不得半分的虛假。直到今天,溫懷明的發言彷彿暮鼓晨鐘,振聾發聵,在層層迷霧之中點亮了一條似乎可以突圍的路。
大家敏銳的感覺到了不同,要知道現在是95年底,真正出臺方案要等到98年初,那是經過無數論證和修改後的成熟方案,而溫懷明在溫諒的指點下,把這一過程整整提前了兩年,造成的波動和震撼可想而知。
任老帶頭鼓起了掌,臺下瞬時掌聲雷動,調控辦的主任親口贊說“有理有據,邏輯分明,注重大局,兼顧細節”,爲溫懷明的表現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會議一結束,就有不少外省的官員前來索要聯繫方式,約定飯局,更有人不吝當面誇獎溫懷明舉止風度,年輕有爲。
這一幕比之初上臺時的冷清,真是冰火兩重天,也讓溫懷明在志得意滿之時感到警惕,但不可否認,經過這一場會議,他的聲望必然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溫懷明放下手中鋼筆,擡起頭望着窗外,眼睛看似盯着光禿禿的樹枝,其實思緒卻在第一時間飄蕩很遠,遠的幾乎看不到任何的景緻,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只有從臺上走下時的心跳和一張張迎來的笑臉,在告訴自己,你,成功了!
溫諒安靜的坐在沙發上,他明白父親的感受,如同前世第一次拿到千萬大單一樣,那一天夜裡,在住所的陽臺上,他一個人看了星河許久。
等溫懷明從沉思中醒來,屋內沒了溫諒的蹤影,一張紙條放在茶几上:
熬夜的話少喝濃茶,爸,我和媽媽都爲你驕傲!
溫懷明胸口一熱,久久無聲。
走出賓館,天色陰沉,風吹的落葉嘩嘩作響,透骨的寒意讓街面上的行人紛紛加快了腳步,溫諒看了看時間,將近晚上十一點,他回望了一下賓館三樓,從口袋拿出那張帶有蒲公英標誌的名片,眼神突然變得如寒風般凌厲。
唐葉開着一輛今年十月剛上市原裝進口的本田cr—v,紅色的車身,寬大的行李倉,126匹馬力,4前速自動檔,革新的適時四驅系統讓整個座駕突顯一種大氣和奔放之美。車子穿梭在夜晚的車河裡,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在溫懷明面前的笑語嫣然,反而帶點凝重和冷漠。
手機響起,唐葉疑惑的看了一眼號碼,接通後問道:“喂,請問哪位?”
“唐姐姐,剛纔撞的地方我現在還痛呢,你就要翻臉不認帳了嗎?”
唐葉輕笑道:“溫……是叫溫諒對吧?小弟弟,以我的年紀,其實你應該叫我阿姨!”
這女人不太好對付啊,溫諒換了個耳朵夾住手機,手裡來回扔着一個熱氣騰騰的烤白薯,道:“這纔多大一會,你就把我的名字都打聽出來了,不愧是省報的大記者,消息靈通的很嘛。”
唐葉確實從側面打聽了一下溫諒的情況,從沒一個人能在初次見面時就讓她感覺不安,女人的第六感沒有道理可言,所以幾個電話打出去很快就有了反饋。
溫懷明如今名聲在外,家庭資料幾乎是半公開的狀態,唐葉在官場有的是朋友,很容易就拿到了圈外人不知道的內幕。溫諒,16歲,青州一中高一年級學生,成績優秀,性格外向,曾同顧時同之子顧文遠因口角起了爭執,砸車打人,鬧的省市兩地不得安寧,算是一個正宗的紈絝子弟。
想一想相撞那一刻溫諒攬住自己腰身的大手,熾熱的體溫彷彿能透過衣服傾覆在肌膚上一樣,唐葉有點相信這個所謂“紈絝子弟”的結論——也許讓自己不舒服的感覺,是女人碰到足以對她產生威脅的人的本能反應吧。
唐葉在關山這個銷魂窟中廝混,本身又是見多識廣的記者,從不因爲溫諒的年紀而僅僅把他當成一個小孩,看看關山那些高幹子弟們做的齷齪事,十六歲,已經不小了!
“嗯,這麼晚找阿姨有事嗎?”
溫諒要是知道唐葉已經在心裡把他當成別有企圖的小色鬼,所以才自稱阿姨提醒他注意年齡上的差距,說不定當下就會笑昏了過去。
“也沒什麼要緊,哎喲……”溫諒被白薯燙了一下舌頭,說話頓時不清不楚:“偶想騎你吃蕭呀……”
唐葉面色一變,她不是什麼未經人事的小女孩,對男人們那些有關“吹拉彈唱”的噁心勾當早有耳聞,誘人的酥胸急劇的起伏,差點壓抑不住滿腔的怒火,正準備掛斷電話,耳邊傳來哈氣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我是說想請你吃宵夜……”
電話那頭的溫諒流了一地的冷汗,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走音走的這麼犀利呢?只好衷心祈禱唐葉什麼也沒聽到,或者聽到了也聽不懂。
唐葉冷冷道:“太晚了不方便,拜拜!”
聽到電話裡嘟嘟的聲音,溫大叔空有通天的手段也只能自我安慰道:“還好,還好,跟兒子鬧這麼一出緋聞,想必是沒心思再去老子那裡玩了,條條道路通羅馬,結果纔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