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部《笑忘書》令陸訥一躍成爲炙手可熱的新晉導演,但其實對陸訥而言,生活並沒有產生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依舊住在兩瓣屁股大的地方,出門也不需要戴墨鏡,即便懶漢衫大褲衩頂着兩個虛無的大眼泡子坐在大排檔里扣腳丫,也不會有狗仔隊興奮得腎上腺素飆升。投資商也不都是傻瓜,就因爲你拍了部賣座的電影,就前仆後繼地要貢獻自己的力量。
陸訥選擇的第二部電影幾乎跌破所有認識他的人的眼睛,他選擇了一部惡俗的三流古裝魔幻愛情劇。張弛急得跳腳,痛心疾首,“老陸我告訴你,你這是在自掘墳墓自毀前程,這都什麼玩意兒啊,就算你不想拍小清新的愛情電影,偵探劇、倫理劇,哪怕是恐怖片,也比這見鬼的魔幻劇好啊?還想搞3D,不是我看不起你陸訥,而是國內這條件,真不行。”
陸訥埋在筆記本電腦前敲敲打打,頭也沒擡地回答,“誰跟你說我要搞3D了?”
張弛一愣,“不上回飯桌上‘成美’那長相憋屈的負責人這麼跟你說來着嗎?你還答應得好好的,我在桌底下踢你你都沒反應。”
陸訥擡起頭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酒桌上的話能算數嗎?我導演還他導演啊?三千萬拍3D,腦袋被門夾了吧,後面加個零我考慮考慮。”說完又將頭埋電腦裡去了,幾秒鐘之後,他轉頭,“你踢我來着嗎?我以爲你要勾搭坐我旁邊那小明星呢,因爲先天條件不足,結果就夠我這兒來了——”
“滾你丫的!”
比起第一部電影的艱難生產,陸訥的第二部電影彷彿順利多了——這是假象。
首先第一個大問題,就是錢。三千萬,比起第一部電影的八百萬翻了三倍有餘,怎麼着也足夠陸訥花了吧,錯!《笑忘書》是現代劇,幾乎不怎麼需要搭臺子,大部分場景都是陸訥跟他那三教九流的朋友借的,這就省下了大部分的錢,這法子到這部電影就不管用了,這是一部古裝劇,許多場景必須用錢燒出來。
第二個問題是演員,“成美影視”說來也是個老牌的娛樂公司了,不過先前一直在電視劇、唱歌方面發展,近幾年看電影市場紅火,也想分一杯羹,拍了幾部不溫不火的電影后,找上了陸訥。女主角是“成美”決心要捧的一個小花旦,演過幾部偶像劇,算是比較有知名度的,但在陸訥看來,這樣的人反而更難調*教,既沒有了新人的那種純白,也沒有老演員的層次,演多了千篇一律的偶像劇,人在鏡頭前就會變得油,失去了力量感。
說來很多人不相信,當初吸引陸訥的,既不是成美開出的片酬,也不是高於其他片方的投資,而是被張弛定義爲惡俗三流的原著小說。很多人有一個認識誤區,以爲原著越出色,改編成電影越好,其實不然,比如張愛玲,你可以不喜歡,但你挑不出她文字裡的短處,一本《金鎖記》給你,你拿在手裡壓根兒無從下手,跟着她的文字走,絕對死得妥妥兒的,影像和文字是兩回事兒。反而是二三流的小說,更具備改編擴充的空間。
陸訥翻了一遍原著,就摒棄了原來“成美”已經做好的劇本,花了一星期重新打磨,最後出爐,除了男女主角的名字,基本跟原著小說沒啥大關係了。
原定四月份開機的電影,因爲陸訥的精益求精,一直拖到五月中旬。
飾演女主角的“成美”當家小花旦張茵茵在開機一個星期後才露面,穿着淺紫色Dior連衣裙,披着白色Chanel外套,架着墨鏡,身後一個小助理替她打着太陽傘,另一個助理拎着包,後頭還跟着一個專屬的化妝師。那會兒剛好拍完一場戲中途休息,張茵茵的助理就分甜湯給大家喝,片場上頓時響起一片感激聲,“茵茵姐就是人美心又好,難怪紅啦。”“有茵茵姐的地方最幸福啦。”……
張茵茵臉上笑吟吟的,顯得優雅而謙遜,親自走到陸訥面前,說:“陸導,我來了。”
陸訥正坐攝像機後頭看剛剛拍的那一段兒呢,擡頭看了她一眼,“嗯,來了就去化妝吧,馬上就到你的戲了。”語氣淡淡的,說話時眼睛還盯着鏡頭呢,好像壓根就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有多紅似的。
張茵茵自討沒趣,臉上的笑有點兒掛不住了,踩着高跟鞋咔噠咔噠地進化妝間去了,
副導演張弛等張茵茵的人影瞧不見了,才拖着板凳兒挨着陸訥坐着,好心地提醒道,“聽說這個張茵茵很牛氣啊,‘成美’那邊在捧他,投資方那兒好像也挺中意她,反正很吃得開。”
陸訥沒吭聲。
等了好一會兒,張茵茵終於化妝完畢,身上也換了戲服,一路收穫無數讚美,然後笑吟吟地走到陸訥面前,問:“陸導,你覺得怎麼樣?”
這回的陸訥的目光上上下下很仔細地打量了一遍,然而眉頭一蹙,輕飄飄地問:“誰給化的妝啊?”
一短頭髮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站出來,“是我。”
張茵茵解釋,“陸導,這是我的化妝師,我從前拍戲都是她化的,其他人我用不習慣。”
陸訥沉默了一會兒,也沒看張茵茵,直接跟那小姑娘說:“你知道她要幹什麼嗎?”
小姑娘張了張嘴,結結巴巴地回答,“拍……拍戲——”
陸訥的臉瞬間掛下來,“你也知道拍戲,我還以爲她要上星光大道呢。”想了想,覺得可能話說重了,解釋道,“她演的女主角是個被負心的癡情女,你見過哪個失戀的容光煥發跟剛做過光子嫩膚似的?”
小姑娘漲紅了臉,連忙道歉,“對不起,我馬上重化。”
張茵茵的嘴脣繃成一條直線,沒說話,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
陸訥的預感果然成真了,張茵茵成爲這部戲最不確定因素,整個下午,就拍了一個鏡頭,用掉六萬尺膠捲,陸訥也不管張茵茵難看的臉色,就是一遍一遍地重來,一遍一遍地磨,磨掉她身上那點兒演偶像劇的表演技巧,磨得她沒力氣去演,呈現一種粗糙的、真實的狀態,磨到她整個人都散發出女主角白小酌的鬼氣,癡怨之氣,才終於喊了OK。
戲一拍完,張茵茵的臉就掛下來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拿過助理遞過來的手機就開始打電話,當時劇組的工作人員、演員什麼的都還沒離開,陸訥也坐在攝像機後頭跟攝影師一塊兒討論接下來的拍攝問題,就聽見從屋子裡傳來張茵茵憤怒的講電話的聲音——
“……你上哪兒找來的白癡導演啊,他到底會不會拍戲,把我弄得跟更年期大媽似的,這電影還有人看嗎?還有啊,就一走路敲門的鏡頭反反覆覆拍了幾十遍,他有病是不是……”
整個片場頓時鴉雀無聲,滿劇組的人都心驚肉跳地用眼角瞄着陸導。打破沉默的是陸訥的手機鈴聲。陸訥沒事兒人似的接起電話,電話是羅三打來的,東拉西扯地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後終於彷彿不經意地提起,“哎,你去看過漾兒沒有?”
陸訥的心頭一跳,自那天從他家分別後,陸訥還真沒再見過他。一是工作忙,自從接了這個片子後,陸訥一邊要改劇本,一邊跑場地,全國各地的大小影視基地都給跑遍了,還要跟演員跟攝影師跟美工溝通,忙得四腳朝天,上個廁所左耳聽手機右耳聽自己撒尿的聲音;二是,也有點兒刻意避着蘇二的意思,兩輩子,陸訥都沒這尷尬的,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當時肯定昏頭了。蘇二倒是打過電話,沒說幾句,陸訥這邊就有人催,陸訥就趁機掛了電話。後來他再打來,陸訥已經人在外地了。
“他怎麼了?”
羅三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他住院了。”
陸訥還想再問,羅三卻沒給他機會,說了一句“有空你就去看看他吧”,又說了地址,就掛了電話。陸訥盯着黑掉的手機屏幕看了半天,羅三說得這麼不清不楚的,弄得他心裡也跟着七上八下的,一下子就想起蘇二心臟不好的事兒來——
平心而論吧,蘇二這個人除了具備所有紈絝的一切特點外,暫時倒也沒有什麼十惡不赦的罪行,而且他那點缺點,擱他那種出身,也屬於正常。如果他沒對自己抱那種心思,陸訥說不定也能跟他玩到一塊兒去。
收工回去的時候,陸訥邊開着車腦子裡就想着羅三的話,明顯,他那電話就是專門告訴他這件事的。陸訥猶豫了半天,車都開到自己那出租屋樓下了,又掉頭回去了。
那是一家非常豪華而隱秘的私人醫院,有山有水有花有草,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一度假山莊。醫院護士笑容甜美,服務周到,個頂個的白衣天使,領着陸訥上了住院部十六樓,兩邊昏黃的壁燈照着長長的走廊,靜寂無聲。
陸訥在1608病房站了幾秒,裡面靜悄悄的,啥動靜也沒有,陸訥其實挺怕看見人像電視劇裡演得那樣全身插滿管子的情景的,猶豫了一會兒,擡手敲了敲門,還是沒動靜。
陸訥擰了擰門把手,門開了。裡面是個套間,級別可媲美五星級酒店,腳下地毯綿軟柔美,跟踩在雲朵上似的,再進去,就看見病牀上蘇二翹着腳躺着,正在玩iPad,瞧見陸訥,頓時眉開眼笑,特別開心,招手讓陸訥過來,“哎,過來,我給你看個特別好玩兒的帖子。”
陸訥上上下下瞧着蘇二面色紅潤生龍活虎即使穿着藍白條的病號服也依舊玉樹臨風的樣子,有點兒懷疑地問:“你怎麼住院了?”
“其實沒什麼大事兒,老毛病了。”
陸訥聽出他語氣裡一點點的失落與勉強,心裡的猜想有了答案。整個病房就蘇二一個人,還有零星幾個果籃,看起來像一個豪華的石棺,陸訥心裡有點不是滋味,“怎麼就你一個人啊?”
“哦,李明義他們剛走啊。”
“那你家人呢,沒人陪你啊?”怎麼說住院都是件大事兒,要換了陸訥住院,他家老太太還不得把腳長在醫院裡啊。
蘇二低頭繼續玩iPad,滿不在乎地說:“都死絕了啊,沒事兒就別去把老人家們挖出來晾着了,多不好。”
陸訥心中一個咯噔,對於蘇二,他只看到他光鮮亮麗的家世和高高在上的姿態,從未想過要深入地瞭解他,於是這會兒,陸訥有點心軟,“那你哥呢,他也不來看你啊?”
蘇二從iPad裡擡起頭來,看了陸訥一眼,“你說蘇缺啊?昨晚他助手跟我說他正準備登機呢,現在估計人在蘇黎世吧。”他說完,仔仔細細地瞅着陸訥的表情,忽然粲然一笑,從牀上跳起來,一把框住了陸訥的肩膀,將他抱了正着,“你現在是不是有點兒心疼我呀?”他說着,整張臉都是燦爛的笑意,又漂亮又奪目,黑鑽似的眼睛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