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的時候陸訥回了擔山路街過年,跟着陸老太跑東跑西地買年貨。本來陸訥想叫陳時榆跟他一塊兒回去過年的,不想他一個人在這樣閤家團聚的日子裡孤零零地面對着冰冷的地下室,但陳時榆拒絕了,說有通告。其實陸訥知道,就他那沒一點名氣的練習生,能有什麼通告啊?他只是不想回來,擔山路街是他的傷心地,他走出去了就不想再回來,至少不是現在。
晚上的時候,陸訥和《我想好好愛你》劇組上的訪談節目播出了,陸訥和陸老太端端正正地坐在電視機前,脊背挺直,兩手放膝蓋,彷彿面對毛*主席檢閱似的,但當攝像機第N次掠過陸訥落到那個表情焦慮彷彿在觀望一場火災的男主演後,老太太離奇地憤怒了,她拋棄了陸訥迴歸了她最心愛的《老孃舅》的懷抱。
陸訥有點兒受傷,好歹你孫子第一上電視,這都一什麼老太太呀——
那天蘇二正在羅三家裡打牌。如果不是在國外,每年春節,蘇二幾乎都是在羅三和李明義家輪流吃飯的。他沒什麼過年的意識,蘇家人除了他跟蘇缺都死絕了,埋進土裡的骨灰都好長出狗尾巴草了,至於蘇缺——他會用蘇家那個變態家族遺傳的彷彿剛從藏屍櫃裡拿出來的臉面無表情地看你一眼,然後一邊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告訴你,“別開玩笑了,弟弟,外國人可沒有過年的說法。”一邊吩咐助手準備私人飛機,他要去開羅或者隨便什麼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跟人談項目。
羅家大宅裡非常熱鬧,羅母和羅三的兩個姐姐坐在客廳沙發上聊家常,羅三的外甥外甥女在房子裡呼嘯着跑來跑去,羅家的老太太一會兒看電視,一會兒看那倆寶貝疙瘩,偶爾又插*進羅家母女的話題中。羅父在書房給兩個女婿傳授他的人生經驗。
正在這時,羅三忽然咦了一聲,“那不是小陸嗎?”
客廳巨大的等離子電視上正播放着一個訪談節目,屏幕上的男人交疊着雙腿,身上穿着一款深藍色的絲絨休閒西裝,配着簡單的格子襯衫,一根棗紅色的窄版領帶以最流行的方式巧妙地紮起來,既時尚又雅痞,頭髮被髮型師精心打理過,臉經過化妝之後越發顯得棱角分明英氣勃發——
“……我認爲編劇跟作家是不一樣的,作家是純靠文字傳遞人類最本質的經驗和最高智慧,但編劇是服務於電影的,必須具備鏡頭感,一個連分鏡稿都不會寫的編劇絕對不會成爲一個好的編劇。當然,必須明白的一點是,一部電影不可能贏得所有人的青睞,所以編劇在開始動筆前,你必須要清楚,你的觀衆羣是哪些……”
聽慣了陸訥不正經地耍嘴皮子,忽然聽他這樣不緊不慢從容地侃侃而談,有一種很新奇的感覺,一時之間,桌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別說,小陸這樣子還挺帥的!”
蘇二懶懶地撩了下眼皮,甩出一對A,用一種非常微妙的語氣說:“也就那樣吧,比王寶強強點兒。”
羅三瞧了蘇二一眼,想說,小陸都還不是你的人呢,你那一副明明驕傲自得得不得了還硬要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謙虛的語氣是怎麼回事啊?但考慮到積德、厚道,以及怕挨抽,羅三還是把話咽回去了。
李明義出了一對2把蘇二壓下去了,“我說漾兒,你就這樣算啦?”
蘇二的臉瞬間耷拉下來,冷颼颼地瞟了他一眼“不老費心好嗎,李公子?”
與此同時,火樹銀花的茂名路上,陳時榆穿着米白色的牛角扣大衣,將兩隻手揣在兜裡,站在賣場外面,透過落地玻璃窗看着裡面的彩電屏幕上陸訥神采飛揚的臉,嘴角慢慢地揚起來,他掏出手機,慢慢地打出一行字——陸訥,我看見你了。
好一會兒,手機才震動起來,陸訥發來一張照片,網絡速度有些慢,陳時榆捏着手機,靜靜地等着照片一點一點顯示——照片上,陸訥將臉貼在電視機旁邊,比着剪刀手,咧嘴笑得一臉傻樣,與電視屏幕裡那個沉穩英挺的男人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陳時榆笑壞了,總是顯得有些憂鬱的眉眼好看地彎起來,像夏天裡被茂盛的樹木過濾過的陽光,讓路過的兩個小女生互相擠擠挨挨嘻嘻笑着,走出老遠,還偷偷回頭看他。
忽然臉上有了一點溼溼的涼意,擡頭一看,夜空竟然飄起細碎的雪花來,周圍響起一片女孩子驚喜的叫喚。陳時榆靜靜地看着悄然無聲的雪,心裡覺得暖暖的熨帖。
陸訥在家裡過了幾天豬一樣的生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三餐有老太太變着花樣地給他做,簡直就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差將牙膏擠好送到他手上了。大年初二的時候,老太太帶着他給他爸媽掃墓了。
陸訥特乖巧地跪在他爸媽的墓碑前,認認真真地磕頭,老太太在一邊兒嘰裡咕嚕地念叨着,基本把陸訥所有雞零狗碎的事兒都給抖落了一遍,希望沒給他那在地下的爸媽添堵。
下午陸訥就被壓着走親戚去了,其實陸家人丁不旺,往來的親戚也就那麼幾家,往常老太太特煩這些,據她從前不經意間透露給陸訥的信息看,似乎是因爲小時候沒爸沒媽的陸訥被這幾家親戚的小孩兒給聯手欺負過,陸老太氣壞了,這麼多年來就一直耿耿於懷。
但這天她表現得特別亢奮,逢人就說陸訥上電視的事兒,明明當初半路叛變看《老孃舅》去了,她還說得跟看了全場似的,眉飛色舞,當別人一致用羨慕的目光望向她,嘴上不要錢似的誇讚着陸訥的時候,她謙虛地揮揮手,表示不值一提。
陸訥初四就回S城了,很多商場飯館都還沒開門,想着陳時榆一個人,陸訥就叫了一幫豬友們,去他那兒打麻將了(陸訥堅決不承認被這羣禽獸糟蹋過的房間打掃起來太特麼累了)。
初七,陸訥的電影在網上發了第一支預告片,一星期後,又發了第二支,並定檔2月9號,這個檔期也是爲了避免陷入情人節檔的混戰,本來就沒啥名氣的片子,再跟那些全明星陣容的片子排一塊兒,簡直是找死。
陸訥那天是給楊柳送首映禮的電影票去的,回去路上就看見蘇二的那輛布加迪,他人站在車子旁邊兒,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他面前是個張牙舞爪的民工模樣的男人,地上倒着一輛破舊的電瓶車,雖然不認識什麼布加迪,但在他們的觀念裡,開車的怎麼也是得有一兩個糟錢的。
陸訥本來想裝沒看見的,都走出好幾步了,操了一聲,還是給扭頭回去了,走近就聽見那民工模樣的男人操着並不標準的普通話蠻橫地說:“你把我撞倒了,就得賠,開得起這麼好的車,沒有錢誰信啊?我告訴你,我雖然只是個打工的,但打工的也有幾個爛兄弟的!”
陸訥一聽這話就覺不妙,蘇二這人可能不在乎錢,可被人這麼威脅,脾氣一上來就估計得跟人死磕到底了。果然,本來還想隨便拿錢打發掉的蘇二,這會兒臉色就掛下來了——
陸訥趕緊衝到兩人中間,對着那民工兄弟,說道,“兄弟,你看這大晚上的誰都急着回家,磕着碰着了的事兒也常有。有句話我覺得你說得特對,這世上,誰都有幾個爛兄弟,要真鬧起來了,到時候你說誰臉上好看?誰都不好看啊,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賺點錢,不能全敗醫院了——”一邊說着,一邊一個肘擊就打在蘇二的胃上,小聲道,“拿錢!”
蘇二的臉一陣扭曲,盯着陸訥簡直要燒出兩個洞,特別不服氣。
陸訥見蘇二不上道,氣得呀,回頭就瞪他,“趕緊的,張着嘴吃風呢!”
蘇二一口氣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好半天,才黑着臉,將錢包扔給陸訥,自己走到一邊去了。陸訥打開來,裡邊一大疊金卡,現金倒是不多,陸訥數了五百,將氣咻咻的民工兄弟給打發了。
走回去把錢包還給蘇二,順口就教訓道:“你跟那種人理論什麼呀,不知道有句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把人惹了,他能揪了一幫人把你往死裡揍,管你是富二代還是負二代呢,上次的事兒忘啦?”
蘇二冷笑一聲,“憑什麼呀,又不是我的錯,我還怕他那麼個煤灰堆裡刨出來的矮矬子?”
陸訥氣笑了,“喲,那你還指望着那煤灰堆裡刨出來的矮矬子賠你錢?把他搓成煤球稱斤論量賣了都不值你那一輪胎!”
這話說完,兩人同時沉默了。主要是想起之前在御海棠的事兒,那會兒鬧得太厲害,簡直像生死仇敵似的,這會兒都有些尷尬彆扭了。
路燈光下,兩人隔着一米的距離,一個盯着地上的一條裂縫,好像能看出一朵花來,一個扭頭一會兒看旁邊的一個站牌,一會兒看不遠處打架的兩條野狗。後來陸訥覺得這樣實在有點幼稚,將手插*進大衣口袋裡,對蘇二淡淡地說了句,“就這樣吧,我走了。”
蘇二也恢復他那蘇家二少的冷淡高貴,不帶任何感情地說:“我送你吧。”
陸訥本來想拒絕,又覺得矯情,大冷天他也不想也不想在外面吹着冷風等車了,就拉開了副座的門坐進去了。
車上放着一張馬斯卡尼的歌劇《鄉村騎士》,陸訥一路上也沒講話,其實他心裡還是對蘇二有點兒芥蒂,如果蘇二真的叫人搞陸訥,讓他在電影圈混不下去,或者僅僅是不叫羅三發行他的電影,陸訥今天絕對會視而不見而不是去而復返。因爲這樣的人,不值得交,人不可以有傲氣,但不能沒有傲骨。
陸訥承認,當初跟蘇二他們混一塊兒,不乏想要積累人脈的念頭,但卻從未想要依靠着他們使自己往前走,如果這樣,別人也只能拿根栓在你脖子上牽着,但要知道,這裡面,包含着把人當人的味道。自己糟踐自己,別人又怎麼會擡舉呢?
車子到陸訥的那幢舊公寓樓下,陸訥沒有馬上下車,反而說:“我那天的話可能說得太難聽了,蘇二少大人大量,就當個屁放了吧,今天多謝蘇二少!”客氣,疏離,說完就打開車門下了車。
蘇二沒有馬上開走,看着陸訥上了樓,過了一會兒,一個黑色的窗戶亮起,蘇二點了一根菸,車內沒有開燈,漆黑一片,他的臉色隱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只有猩紅的菸頭明明滅滅,像蘇二明明滅滅的心情,過了一會兒,他將菸頭彈出窗口,換擋,起步——
作者有話要說:第三更會很晚,大家不要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