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人越圍越多,一個個跟水禽似的伸着脖子看熱鬧,還有人拿出手機拍視頻,陸訥離得遠,就瞧見蘇二眉頭皺得死緊,很不耐煩的樣子,夏利哥提着撬棍殺到他跟前,不知道說了什麼,用力推搡了他一下。蘇二後退兩步,兩隻眼睛瞬間跟包裹了千年寒冰似的,嘴脣抿成一條直線——
陸訥頓時覺得要糟——蘇二什麼人呀,他可以囂張跋扈,可以仗勢欺人,可以背地把你搞得連菩薩也救不了,可他的出身也決定了他的修養,他看不上江湖上那些一言不合刺刀見紅的匪氣,本質上,他缺少對暴力的尊重。可他如今面對的人的覺悟跟他就不在一水平線上啊——
當陸訥奮力撥開人羣,就聽見脾氣火爆的夏利哥斜睨着眼睛蠻橫道,“怎麼着,有幾個糟錢了不起啊,跟我兄弟過不去是不是?告訴你丫的,今兒我不僅敢罵你,我還敢把你車子給砸了!”
然後陸訥的視線裡就是夏利哥掄圓了的胳膊,嘩啦啦一聲,布加迪的車窗跟水銀似的落了滿地,夏利哥以實際行動告訴蘇二少,有時候,暴力纔是解決問題的終極手段,在暴力面前,一切裝逼都是紙老虎。
蘇二的臉色一變,終於火氣也爆發了,雙手提起夏利哥的衣領將人摁到車門邊上。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圍觀人羣頓時熱情高漲。
事故另一方的面的司機見狀,立馬衝上去,抓住蘇二的肩膀就往旁邊一掀,蘇二一個趔趄摔地上了。陸訥見情形不好,趕緊衝上前攔着,“哎,哥們兒,有話好好說,怎麼還動上手了!”
夏利哥一看是陸訥,跟土匪老大似的一揮手,“哥們,這事兒跟你沒關係,你讓開。”
那邊蘇二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昂貴的羊絨外套上全是灰,一張俊臉黑得跟煞神似的,看都沒看陸訥,擡腳就給了面的司機一腳,直接將人給踹趴地上了,抓着那人的頭髮就往地上磕。陸訥從來不知道這位向來優雅金貴的二少居然還會打架,
夏利哥即刻像打了雞血似的把陸訥給撅到了一邊,自己掄着撬棍衝上去了。
陸訥一看,立時急了,想也沒想地從後面抱住夏利哥的腰,夏利哥給陸訥撲得向前一趔趄,怒了,“少他媽多管閒事!”一邊說着一邊兒還揮舞着撬棍奮力向前,勉強挪了幾步,沒挪動,回身一拳就往陸訥眼睛轟去。陸訥趕緊鬆手後退,結果依舊沒躲開,一拳轟在眼睛上,差點沒把眼睛給砸瞎——
陸訥頭暈目眩,跟剛從太空遨遊回來似的,心底的怒火也起來了,揪着夏利哥就給一塊兒滾地上了。
就這麼會兒,路邊又停下三輛小面的,下來仨“夏利哥”,手持兇器氣勢洶洶地往這邊兒趕來。同時,馬路另一頭,一輛法拉利一輛保時捷一輛凱迪拉克緊接着駛來,瞬間將一條灰撲撲的馬路變成車展中心,圍觀路人瞬間像被戳中g點,興奮得兩眼放光。
十分鐘後,姍姍來遲的警車終於趕到了。
陸訥後來才知道,這事兒鬧得挺大,當時面的司機團伙和蘇二叫的富二代公子哥兒兩面對陣,把整條馬路都給堵了。那些富家公子哥兒估計把這當成新遊戲了,有些居然還把小情兒都帶來了,個個摩拳擦掌比面的司機表現得還像好戰分子。
網絡上關於這事的視頻還紅了一陣兒,尤其是那一溜兒的豪車引發無數口水戰。陸訥看完後心情微妙,揮舞着雞爪也在下面發評——強烈要求打土豪,分田地。瞧着評論下面一連串的+1,陸訥雙眼一眯,笑得得意狡黠。
那天陸訥是被警車送往醫院的,夏利哥火力太猛,陸訥沒頂住,額頭上被撬棍來了那麼一下。陸訥其實一開始沒太大的感覺,他都蒙了,耳鼓轟轟地響,視線裡是蘇二瞧着自己變得驚恐的眼神,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有熱熱的**從額頭上流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他那時候還不着調地想,怎麼跟女人來月經似的。
一路上蘇二用自己的帕子給他用力捂着額頭,整個帕子都是溼噠噠黏糊糊的血,蘇二的眼睛盯着鮮紅髮暗的血,也變得血紅血紅的,特別嚇人。
進了醫院,拍片做檢查,反正把裡面所有的科室轉得差不多了,陸訥也睡着了。醒來就看見蘇二愁眉苦臉地坐他旁邊,兩隻眼泡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表情特別肅穆,跟瞻仰毛*主席遺容似的。
陸訥的心頓時一沉,各種紛雜的念頭都一齊涌上來,煮餃子似的腦子中翻騰,想也沒想地就伸手去摸額頭。蘇二一把抓住他的手,嚴肅道,“別**。”
陸訥悻悻地放下手,說:“說吧,我到底怎麼了?”
蘇二說:“縫了幾針,還有點兒輕微腦震盪,沒什麼大事。”
陸訥頓時怒了,“那你幹嘛一副看我時日無多的樣子!”
蘇二的表情跟看一精神病人似的,陸訥還以爲他那張薄削的嘴裡會噴出毒汁來呢,誰知道他看了陸訥一眼後,居然破天荒地沒吱聲,兩眼依舊深沉地望着陸訥,眼裡那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估計能寫一本兒《戰爭與和平》或者《悲慘世界》什麼的。
陸訥額頭上圍着一圈兒白紗,左眼一圈烏青,眼睛腫得就剩一條縫了,完全沒有平日的陽光帥氣。此刻身體裡像住着一隻抓肝撓肺的耗子,渾身發毛。
蘇二扭過頭,不再去看陸訥,覺得太傷眼了,站起來幽幽地開口,“警察估計有些事兒要問你,我先出去了。”說完就走出了病房,然後倆便衣就推門進來了。
蘇二走到住院部的門口,對面是急診大樓,跟住院部隔着一個巨大的人工湖,吹過湖面的冬日的風,帶着南方特有的潮溼陰冷。蘇二立起領子,用手擋着點了一根菸,抽了一口,又慢慢吐出,青色的煙很快被風吹散——
然後他掏出手機,給羅三掛了電話,“陸訥那電影,要還過得去,就給發了吧,有什麼資金上的問題,你來找我。”
羅三驚得跟什麼似的,這種事本來沒什麼好驚訝的,可不半天前蘇二還一副置之不理的樣子,卻在這檔口改口,羅三怎麼都覺得,不太好,有心想說點兒什麼,蘇二沒給機會,說完這件事就掛了。
陸訥老老實實跟兩警察同志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怎麼上的黑車,怎麼到的現場,怎麼從一勸架的四好青年變成一干架的主要戰鬥力,說得口乾舌燥,對面警察同志將事情理清後,將記錄本啪一聲合上,站起來跟陸訥說:“行了,就這樣吧,情況我們都瞭解了,該罰的罰該賠的賠,事兒也不是很大,就是以後少坐黑車,這回還算你運氣,這個叫夏德清的從前就因爲一點口角,把人給撞了,上個月剛從裡面出來——”
陸訥眼皮一跳,“不是吧?”
另一個便衣接口,“怎麼不是?總之,自己當心點兒。”
兩警察剛走,蘇二就推門進來了,陸訥給兩警察最後的話弄得心有餘悸,順口就給蘇二說:“哎,給我倒杯水,壓壓驚。”
估計陸訥的語氣實在太理所當然了,蘇二居然只是看了他一眼,真的過去給他倒水了。
陸訥一邊喝水一邊就把警察告訴事情抖落給蘇二聽了,完了感嘆,“你說這事兒多玄啊,當時要不那麼巧,我坐了那輛黑車,今天被開瓢兒的,搞不好就是你這位堂堂蘇家二少了——”說完又嘿嘿笑起來,有點兒小人得志的意思,“你說,我這也算你半個救命恩人了吧?”
蘇二靠在窗臺邊,看着陸訥,說:“那你說,想要我怎麼報答?”
陸訥一愣,這原本應該是一句玩笑話,可聽在陸訥耳朵裡總有一股子彆扭,尤其是蘇二現在掛在臉上的微笑,精緻而淡然,透着優渥家世和嚴格教養產生的修養,卻只是淺淺地停留地臉上,並沒有到達眼底。
陸訥低頭喝水,掩飾性地哈哈一笑,“那我可得好好想想,這機會多難得呀。”
蘇二沒有馬上接口,病房裡頓時出現一陣令人難受的空白,然後他像是不經意地提起,“你電影的事兒,我已經跟羅三說了,不是大問題,保證能上國內院線,就是檔期,是趕不上賀歲檔了,趕得上也沒時間宣傳,不如放到明年,各方面都準備得充分點。”
蘇二的語氣不急不緩,聲線磁性而迷人,像中提琴的絃音。陸訥卻有點心冷——換個時間換個地點,陸訥估計會感激蘇二少,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但在這檔口,在陸訥剛爲了蘇二受傷後的兩三個小時,聽到這樣的話,陸訥不得不以最大的惡意揣測,蘇二這是妄圖以這種方式回報陸訥,銀貨兩訖,他怕陸訥挾恩圖報,他媽他把他陸訥當成什麼人了?
陸訥的臉上掛起客氣而虛假的笑,“那我得謝謝二少了。”
蘇二淺淺一笑,盯着陸訥,說:“沒什麼,小事。”
陸訥低頭,將水杯放到牀頭櫃上,腦中不找邊際地想,這可是鼎鼎大名的蘇家二少給倒的水,他這雙手,這輩子,估計除了脫情人的衣服就沒幫人做過事兒,他陸訥何德何能啊。
接下來大家都有點兒無話可說,一向挺能叨叨地陸訥反常地特別安靜。蘇二沒待一會兒就說:“那你休息吧,我走了。”說完邁着他那特別有韻律的腳步,走出了病房,又輕輕地磕上了門。
陸訥打個哈欠,在被子一拉,在完全可媲美五星級酒店的單人病房睡了一個大頭覺,第二天就出院了。
頭上帶傷,陸訥也不出去晃盪了,省得嚇着街坊鄰居,把一挺好的小夥當成社會不安定因素,剛好才結束一部電影,一時半兒大家都挺空閒,陸訥就把一幫狐朋狗友招來他的出租屋打麻將。張弛這孫子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一見陸訥這慘不忍睹的樣子,就誇張地往後一跳,“我次奧,你是通姦被抓現場了?這得多大的仇恨啊——”
陸訥一腳踢過去,張弛笑嘻嘻地躲開了,閃身就進了屋,熟門熟路地招呼顧西北、老肖把陸訥的牀給移到最邊上,再把放陽臺的摺疊桌搬過來——顧西北是陸訥這回電影的攝影師,老肖則是劇務,電影雖然拍完了,但友情長存——主要表現在麻將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