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說要過來接他,陸訥同意了。天氣越來越冷,陸訥也不大想騎摩托了,盤算着等這部片子拍完,要效果好,就狠狠心,趕輛帕薩特,要不好,那也弄輛二手桑塔納,耐撞。
蘇二沒一會兒就到了,依舊是那輛布加迪,油門轟得跟拖拉機似的。
陸訥上車一看,還好,蘇二這回沒把自己整得跟上春晚似的,穿着白襯衫,黑色的休閒款拉鍊西裝,戴着墨鏡,手指漫不經心地敲着方向盤,也沒看陸訥,就問:“上哪兒啊?”
陸訥指揮着蘇二七彎八拐地進了一片兒灰撲撲的老建築羣,基本上每面牆上都有一個博大精深的漢字——拆,出自工頭的手筆,平頭正腦的,白顏色,外面還畫着一個圈兒,再打一個大叉,一路進去,除了兩三條土狗,基本沒瞧見人,陽光下,牆根的狗尾巴草毛茸茸金燦燦的,隨風搖擺。
蘇二的表情特別迷茫而朦朧,就跟一千度大近視還死撐着不肯戴眼鏡似的,聲音飄忽,“這哪兒啊?我們還在地球嗎?”
陸訥的目光充滿同情,這可憐孩子估計這輩子還沒見過如此有中國特色的城鄉結合部。
陸訥一直覺得,蘇二的生活像被罩在一個精緻美麗的玻璃罩子裡,流光溢彩,物慾橫流,供認瞻仰和傳說。換了一般的富二代,陸訥還可能小小地嫉妒一下,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富二代他爹,但到了蘇二這兒,啥心思也沒有了,差距太大了,反而不具備真實感。
車子在一幢跟周圍建築沒任何分別的土樓前停下,樓前還停着三輛車,一輛路虎,一輛奔馳,一輛豐田SUV。蘇二下車,表情焦慮地四望,好像陸訥把他拐到了外星球去了似的。
小樓具備很多現代人所缺失的美德——表裡如一——一樣的舊,一樣的破,基本就是一毛胚房,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政府或者建築商的推土機推到,頭頂光禿禿的天花板上吊着兩盞沒有燈罩的白熾燈。
蘇二一坐下就問:“這什麼地方啊,菜單呢?”
“什麼菜單呀,人老闆今天燒什麼菜,你就吃什麼!”
話音剛落,就見門簾子一撩,從裡面轉出一風韻猶存的婦人,笑道,“聽着就像你的聲音,小陸你可好久沒來了,都忙什麼呢?”
“瞎忙唄。”陸訥臉上掛起熟稔而放鬆的笑,回頭跟蘇二介紹,“這是老闆娘,江湖人稱小麗姐,街面上一般人喝酒喝不過小麗姐,幹架幹不過大力哥,大力哥就這兒老闆,小麗姐他男人。”又介紹蘇二,“我一朋友。”
小麗姐嘻嘻一笑,渾不在意挨着陸訥的屁股同坐一把椅子,勾着他的脖子點菸,吐出一個菸圈,瞧着蘇二說話很隨便,態度很親熱,開玩笑說蘇二漂亮得像女孩兒,要去親他。
陸訥趕緊給攔住了,說小麗姐你糟蹋我這種社會青年就算了,現在怎麼連良家婦男也不放過。
小麗姐哈哈大笑,豔光四射。
坐了沒一會兒,小麗姐就說要去廚房看看。人一走,陸訥就去瞧蘇二的臉色——出乎意料的,蘇二居然沒把臉掛下來,就是斜眼瞧着陸訥有點兒陰陽怪氣,說:“陸訥你怎麼什麼人都認識啊?”
陸訥估摸着蘇二沒見過如此具有江湖傳奇的豪爽又蔑俗,粗糙又自在的婦女,有點兒被鎮住了,就說:“放心吧,人小麗姐糟蹋過的男人比你見過的還多,瞧不上你。”
蘇二眼睛都不擡地就在桌子下狠狠地踩了陸訥一腳,陸訥疼得齜牙咧嘴,指着蘇二的鼻子說:“告兒你,蘇二,這裡可是我的地盤兒,我揮揮手就有一幫兄弟等着滅你。”
蘇二斜着眼睛,特別冷豔高貴地說:“喲,漲膽子啦!”
兩人吵吵嚷嚷地說着話,菜就上了,剁椒魚頭、回鍋牛肚、川椒霸王蟹,裝在有臉盆那麼大的盤子裡,就見整盤整盤紅通通的辣椒,還沒吃上,蘇二背上就開始冒汗了。
老闆親自過來陪着喝了一杯酒,看着他們吃了第一口菜。
陸訥端着個玻璃杯子,杯子裡裝的是二鍋頭,咪一口,吃一口菜,體內好像有一隻軟乎乎的小手撫摸他的心,他的肺,擡頭跟對面的蘇二說:“怎麼樣,爽吧?瞧見樓下仨車子了吧,跟你說,都奔着這兒老闆的手藝來的,不是熟人,基本吃不着——”
“我謝謝你了!”蘇二撩了下眼皮瞅他一眼,一邊使勁吸着氣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鼻尖細細一層汗珠,一張嘴被辣得鮮紅欲滴,那麼近的距離,他臉上的細細的絨毛在燈光下泛着柔軟的淺金色。陸訥不着邊際地想,那些所謂的國際明星平面模特,仔細洗洗臉之後,估計都比不上眼前這位的三分之一。
小麗姐開了一個老式的點唱機,放印度舞曲《莫呼洛迦》,拉着陸訥跳舞,豐腴的身體貼着陸訥煽情地扭動,老闆解了圍裙,給自己倒了半杯二鍋頭,坐蘇二旁邊,跟他一起瞧着跳舞的倆人,一個瞧女人,一個瞧男人。
女人已經遲暮,沒有少女的明媚鮮妍,卻有少女沒有的歷經滄桑後的風情。男人還年輕,眉眼英挺,一邊嘴角邪邪地牽起,漫不經心又痞痞的壞,毫無顧忌大笑時又像調皮的大男孩兒,黑色眼睛裡永遠生機勃勃,永遠像天空,清澈高遠—
老闆回頭跟蘇二碰個杯,說聲“喝酒”,自己咪了一口,又回頭深情專注地望着跳舞的女人。兩人跳累了,回來座位,老闆拍了下女人的屁股,女人嘻嘻一笑,坐到男人腿上,就着他的手乾了杯裡的二鍋頭。
陸訥跳了一場舞,渾身熱騰騰地冒氣,兩眼像蒙上一層水膜,特別明亮。蘇二瞧得心癢癢,本來還想慢慢來的,但激素水平高了,就有點兒想幹壞事。面上不動聲色,心裡面盤算着怎麼拐陸訥去酒店。結果陸訥那邊兒電話就響了——
電話那頭是陳時榆,陳時榆的聲音聽起來特別虛弱,說:“陸訥,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陸訥的神情一下嚴肅起來,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問:“怎麼了,你現在在哪兒?”
陳時榆在電視臺,自拍了陸訥的電影,他在電影公司的處境比從前好了點兒,公司也開始給他安排通告,今天就是去電視臺錄製一節目。因爲沒名氣,節目編導爲提高收視率,反正就是可着勁兒地折騰新人,大冬天的,又是下水就是吊威亞的,完了還要人表演一口氣喝掉2.5升礦泉水的絕技。
這些年在外打拼,總是有一餐沒一餐的,營養也跟不上,陳時榆的身體底子早壞了,錄節目的時候就感覺不大好了,但好不容易得到這麼個在電視裡露臉的機會,硬撐着沒吭聲,等錄完了節目,也沒敢表現出一點異樣,就怕被人說耍大牌。
陸訥到的時候,陳時榆已經面色如金,脣白如紙,但脊背依舊倔強地挺立着,眼神亮得嚇人,像鋒利的裁紙刀似的,有種義無反顧的決然。
陸訥大步走過去,叫了他一聲,一邊飛快地脫下自己的外套裹到他身上。陳時榆有些遲鈍地看了他一眼,心裡的一口氣泄了,整個身子立刻抖得跟風中蠟燭似的,兩條腿也頓時軟如麪條,直往地上溜。陸訥眼疾手快地攬住他,用力撐起他的身體。
陳時榆顫抖着嘴脣虛弱地說:“對不起啊,我本來沒想麻煩你的,但我實在不知道可以找誰——”
陸訥聽得心裡一酸,頓時想起那天他喝高了躺衛生間冰涼的地上,手上握着手機不知道可以打給誰的淒涼,嘴上罵着,“你這人就他媽事兒逼,這時候不打給我打給誰?先上醫院!”
陳時榆微微掙扎了一下,“不上醫院行嗎?萬一被狗仔看到,又亂說——”
陸訥有些生氣,“你以爲你小天王啊,人狗仔就靠着抖落你那些雞零狗碎狗屁倒竈的事兒吃飯?”
陳時榆被陸訥說得有些難堪,蒼白的臉微微漲紅了臉,沒吱聲。
“上醫院。”陸訥說一不二,架着陳時榆就往外走,擡頭看見蘇二纔想起來——壞了,把這位大少給忘了,心裡有點兒過意不去。
蘇二倒是沒生氣,就那麼看着他們,臉上甚至帶點兒微笑,精緻而淡然,透着股嚴格家教產生的修養,但笑容並沒有到達眼底,只是像面具似的覆在臉上,陳時榆擡起眼,就對上兩顆被冰碴子包裹着的眼睛,如同黑鑽一般璀璨鋒芒。
蘇二淡淡地說:“我送你們去吧,這個點兒也不好打車。”
陸訥想了想,沒拒絕。
蘇二開車,陸訥和陳時榆坐後座,大約是身邊有了可以依靠的人,陳時榆感覺踏實了點兒,閉着眼睛靠在陸訥肩上,一手無意識地緊抓着陸訥的手,冰涼的手心裡都是汗水。陸訥怕陳時榆不舒服,愣是一動都不敢動。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蘇二從後視鏡中幽幽地瞧着後座的兩人,尤其是陳時榆——平心而論,陳時榆長得確實不錯,有點兒韓國美少年的感覺,雖然病着,但眉目如畫,又有一股子韌勁兒,是蘇二會喜歡的那種類型。然而此時此刻,蘇二完全生不出半點兒旖旎心思,只是覺得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