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訥第二天就去找陳時榆了,大概晚上六點左右吧,誰知道陳時榆還沒回來。那天還突然降溫,陸訥就穿了一件棉襯衫,給凍得呀,就裹着身子低着頭在那兒來回溜達,樓裡一大媽每隔二十分鐘就從陸訥身邊路過一次,不是倒垃圾就是看一眼樓前的花花草草,順便用看社會不安定因素的眼神警覺地看一眼陸訥。
一直到差不多九點,陳時榆纔回來,身上也就一件薄外套,縮着肩低着頭,手上提着的用塑料袋裝着的麻辣燙。看見陸訥還有些發愣,“你怎麼來了呀?”
陸訥趕着他進了屋子。他那屋子也一股子陰冷,好在沒有風,陳時榆找了件自己的外套給陸訥,陸訥人比他高大一點兒,穿上之後縮手縮腳,顯得十分侷促可笑,盤腿兒坐屋裡唯一的那張彈簧牀上,動手解開麻辣燙的塑料袋,瞧着上面浮着着的一層火紅火紅的辣油,陶醉地吸了口氣,“哎喲,真香。”
只有一雙筷子,陳時榆又給找了一碗裝方便麪裡的塑料叉子。兩人就坐在牀上,稀里呼嚕合吃一碗麻辣燙。吃了一會兒,感覺背上漸漸有汗意冒出,陸訥就停下了,跟陳時榆說明了來意——
“……片酬是肯定不高的,你回去跟你經紀人說說,如果同意,咱們就把合同簽了——”
陸訥說了老半天,陳時榆一點反應也沒有,就保持這一手拿筷子,筷子上還夾着油汪汪的青菜粉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碗裡。
陸訥推他一下,“幹啥呢?”
陳時榆低頭將筷子裡的青菜粉絲淅瀝呼嚕地吃進嘴裡,然後用力地抿了抿脣,說:“陸訥,其實離開擔山路街的時候,我沒想過還會回去,也沒有想過再跟你見面——我知道你一定會念電影學院,如果你以後也在這個圈子混,遲早有一天我們會見面的,但我希望,至少不是現在,至少等我混出個人樣……”
陸訥的沉默了很久,語重心長道,“小榆樹,人有傲骨是好事兒,沒點傲骨,人就只能像狗一樣被人牽着,可傲過了頭,就有點兒討厭了。兄弟是用來幹嘛的?兄弟是沒事兒的時候以看你熊樣爲樂,出事兒的時候第一個趕到你身邊的人——再說了,我還等着你成大明星那天呢,到時候我也不拍電影了,就寫書,書名就叫《你所不知道的陳時榆》或者《我與大明星陳時榆二三事》”,專門賣給那些狡猾狡猾的書商或者八卦雜誌。以後上街我都不帶錢包,吃完飯就跟老闆說,我就那陳大明星的發小兒——”
陳時榆一巴掌拍在陸訥背上,“你這人怎麼這樣,我纔有點兒感動呢,就被你給呼嚕下去了。”
陸訥疼得齜牙咧嘴,拿着叉子揮舞着,“哎,你給我留點兒牛百葉。”
陳時榆端着麻辣燙就轉到一邊兒,“滾!”
陸訥人生的第一部戲終於開機了。女主演最終選定了虞胖那個叫秦薇的女朋友。活了兩輩子,陸訥很清楚知道什麼樣的女演員能紅。像秦薇這樣不是頂漂亮,但非常有自己獨特的味道的,能讓觀衆迅速將她從一干彷彿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美女區分開來。而且,從某幾個角度來看,秦薇給陸訥的感覺,跟楊柳有點兒像。
但秦薇到底不是楊柳,很多時候,達不到陸訥的要求,那天拍一個女主角抽菸的鏡頭,拍了十幾條都沒一條讓陸訥滿意的,陸訥火氣就蹭蹭蹭地上來了,本子一摔就開罵了,“你那兒是抽菸呢還是抽血?全劇組一遍一遍看你重拍好玩啊?剛過去的每一分鐘不花錢啊?你當過家家呢?劇本有看嗎?劇本有好好看過嗎?你去看看人阮玲玉是怎麼抽菸的!”
全劇組的人沒見過陸訥發那麼大火,全一聲不吭,秦薇有點兒難堪,兩眼通紅沒爭辯。
張弛將茶杯遞給他,覷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怎麼發那麼大的火呢?我看秦薇演得可以了,人小姑娘第一次抽菸,你要求不能太高,慢慢教,啊?”
“就是,我看小薇演得挺好的呀。”
說話是虞胖,自從敲定秦薇爲女主角以後,只要是秦薇的戲,這胖子就仗着自己投資人的身份在片場做二十四孝男友,把陸訥給煩的,纔有些消下去的火氣又上來了,也沒說話,斜着眼睛削了他一眼,虞胖立刻乖覺地閉緊了嘴巴。
助理小何捧着陸訥的手機過來,說:“導演,你的電話。”
爲片場環境着想,陸訥一律要求一旦開拍,所有人員都必須關機,但陸訥有些電話又不能不接,因此把手機扔給了助理保管。拿過來一看,電話是蘇二打過來的,丫一羣腐敗分子又跑去市郊的溫泉山莊醉生夢死,喊陸訥過去打麻將。
又不能不去,都是潛在人脈啊,不能得罪光了,陸訥還指着下一部電影的投資呢。
收工之後,陸訥就騎着摩托去了。到地兒一看,一屋子人,有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湊了兩桌麻將,稀里嘩啦地洗牌聲不絕於耳,其餘的在一旁的小客廳裡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整一烏煙瘴氣的。沒瞧見蘇二,有人招呼陸訥,手上碩大的青金石戒指非常土豪,陸訥認出是上回見過的羅三——
跟蘇二玩過幾次之後,陸訥也漸漸察覺出個親近遠疏,像羅三和桃花眼,就屬於跟蘇二特別瓷實的,其他的,大致分爲三種,一種是純屬湊一塊兒吃喝玩樂,偶爾能互相幫個小忙,但不可以交心;第二種屬於徘徊在這個圈子周圍的,家中雖然有錢有權,但還沒夠上蘇二他們這個級別的;最後一種,就是那些如同附屬物一樣的男伴女伴了。至於陸訥自己,想來想去,覺得哪種都不是,就跟一直立的硬幣似的,兩邊兒都不靠,結果兩邊兒都沒他的地。
陸訥轉了一圈又出來了,反正都到了,他也不打算委屈自己,決定先去泡個湯。
整個溫泉山莊因地就勢,沿着湯川錯落分佈,形成山谷裡的小村落,十幾棟獨立的別墅體,以小橋、流水、樹道、草徑連接。環境確實不錯,陸訥衝了澡,就圍了個浴巾下了露天湯池。這個點,也沒什麼人,陸訥一個人佔了湯池,正泡得昏昏欲睡,耳朵裡忽然傳來說話聲,那聲音由遠而近——
“……什麼蘇二少呀,我聽人說,蘇二跟蘇大少壓根兒就不是一個媽生的,他到七歲纔回的蘇家。要不是蘇大少肯認他,哪兒來什麼二少呀……”
聲音戛然而止,陸訥擡了擡眼皮,認出剛進來的兩人——都是剛剛在屋子裡的,一個短短的發茬染成了棕紅色,一個又胖又矮,活脫脫一矮樹墩子。
大概沒料到湯池裡有人,兩個人臉上都有些訕訕。
陸訥垂了眼皮,從湯池裡起身,拿過浴巾圍在身上,準備離開。
“喂!”矮樹墩子叫住陸訥,擦擦臉上不知道是因爲恐懼還是被湯泉薰出來的汗,搓着手囁嚅道,“那個……”
棕紅色頭髮的男人顯得比他鎮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陸訥一會兒,顯然也認出了陸訥,態度傲慢兒不屑,道“不管你聽到些什麼,都最好給我忘記。”
陸訥原本也不想鬧大,這種閒話,聽過也就算了,但這孫子的態度特麼實在太欠揍,弄得陸訥有點兒光火,語氣也有些衝,反問:“我聽見什麼了?”
矮樹墩子站兩人之間,唉唉叫着,有點兒急,越急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棕紅色頭髮的孫子大概將陸訥當成傍大款的小情兒,瞧了陸訥一眼,走開了,不一會兒回來時手上拿着一真皮錢包,從裡面抽出一疊紅票子,目測有小二千,隨手遞給陸訥,“閉緊你的嘴巴。”看陸訥沒接,又將錢輕蔑地拍到了陸訥的胸膛上。
陸訥的目光沉沉,仍然沒動,紅票子掉下來,散了一地。那孫子的臉色一變,眼中陰鷙一閃而過,警告道,“別得寸進尺!”
陸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終於動了,他彎下腰,開始一張一張地撿票子。男人的臉色好看了點兒,居高臨下地瞧着蹲地上的陸訥,像看一隻螻蟻。這隻螻蟻撿完所有的票子,站起來,用口水沾溼了手指,低着頭認認真真地數了一遍,就在男人不屑和不耐的目光中,將票子塞進了男人圍在下半身的浴巾裡面,就像客人將票子塞進脫衣舞娘的奶罩內褲,嘴畔一抹輕佻的笑,眼神譏誚,如出一轍的高傲。
棕紅頭髮的男人臉色頓時在鳥屎綠奶泡白雞冠紅三者之間來回轉換,眼看陸訥就要離開湯泉,男人惱羞成怒地撲上去,陸訥正防着他呢,轉身就錯開了,擡腳就踹到那人的肚腹之上,將人一下子踹到了湯泉裡,頓時,紅票子全撒了,飄在熱騰騰的水面上。陸訥就站那兒,冷冷地瞧着在水裡撲騰的男人。
“這是幹什麼呢?”
一道戲謔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以蘇二爲首的五六個闊少們全部瞪着眼睛稀奇地瞧着眼前的一幕。
因爲剛纔擡腳的動作有點兒大,圍在腰上的浴巾掉地上了,陸訥全身上下就剩一條溼漉漉的黑色內褲,眉宇間冷冷的,顯得陰沉桀驁。平時也沒覺得陸訥這人長得有多好,但他這會兒不笑不說話的時候,才發現這人的外形一點兒不比一些當紅的明星差——星目劍眉,直鼻豐脣,臉型略窄長,有點兒西方古典的味道,一身小麥色的肌膚,骨肉勻稱而結實,身上有常年運動留下的肌肉,整個顯得陽光而健康,小白楊似的,尤其當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浴巾時,窄窄的腰腹間自然顯現優美的腹肌,有種漫不經心冷然禁慾的味道,而他自己毫無自覺。
蘇二的目光就那麼不動聲色地從頭溜到腳,眼底裡有闇火竄起。
“到底怎麼啦?”。
矮樹墩子心虛地低着頭,棕紅頭髮的男人從湯泉裡爬起來了,恨恨地盯了陸訥一眼,可也沒吱聲。陸訥將浴巾重新圍上,淡淡說道:“沒事,這幾天火氣有點大。”
“哎喲,這事兒吧,真怪不得你。”有人油滑地說笑,幾人低低地笑起來,將意味不明的目光望向蘇二。蘇二臉上掛着淺淡的笑意,沒說話。
陸訥心情不大好,也沒看見,就說了聲,“我去衝個澡”,就悶頭走過他們身邊,到隔壁去了。
陸訥衝了澡回早先的那個房間,要了一壺菊花茶就在那兒慢慢啜着,敗火兒,心裡面還反省自己,這幾天火氣確實大了點兒,天乾物燥,他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身邊也沒個女朋友——
羅三招呼陸訥過去替他打幾圈兒,不知道是這幫孫子水平太菜,還是老天爺都瞧不慣他們妨礙大家實現共產主義,反正陸訥只要跟他們打麻將,總能血洗他們一通,縮短一下貧富差距。
那晚上,陸訥照樣通殺三家,到散場也沒再見到那棕紅頭髮的孫子和矮樹墩子。晚上就住溫泉山莊,睡到半夜有人敲門,陸訥睡眼朦朧起牀,差點兒沒被自己給絆倒,打開門一看,蘇二人模狗樣地站在門口呢,大晚上的臉上還架着一副雷朋墨鏡,身上穿着一軍裝式的風衣,腳上蹬着一雙麂皮短靴,妖氣沖天。
陸訥像捍衛貞操的小媳婦似的立刻警覺起來,“你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