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秀姌故意讓霍猛引領着馬車隊伍繞了大半個落富村,幾乎每家村民都知道山腳下的澹家搬走了。最最不捨得他們的人是鄰居老王家,王婆子送了一堆的東西,雖然沒有一個值錢的,但也算是她家的心意。連李老歪家的惡婆娘也送來一袋乾糧,揮着帕子抹掉幾滴淚珠子。
陶氏感動的說了謝謝,還說以後會回來的。
鄉親們護送馬車隊到村口才回去,相比之下李牛家搬家就顯得很冷清,又沒有人緣兒。
從落富村到醉花鎮,乘馬車要走上四個多時辰。嶽秀姌以顧及陶氏身體爲由,馬速減慢,整整從正午後走到深夜卻只行進了一半的路程。
半途中,她們在一家茶棚借宿。
霍猛和十七龍衛在馬車邊巡視,嶽秀姌讓澹家姐妹扶着陶氏去歇息,而她和英子一起去找霍猛。
“大小姐。”霍猛抱拳。
嶽秀姌望望漆黑的天空,“柳家老宅那邊都準備好了?”
“大小姐放心,老宅早已安排好。”霍猛壓低嗓音,表情嚴肅。
嶽秀姌叮嚀龍衛們多注意周圍的人,發現偷窺者立即斬草除根。
龍衛們沒想到小小的農家婦女竟然也有辣手無情的狠心勁。不知道爲什麼,他們竟背脊竄過一陣寒氣兒。
又巡視一圈,嶽秀姌才安心的去茶棚裡陪小包子。五歲的澹南聽到搬新家,高興得在馬車裡吵吵鬧鬧,耍寶的逗陶氏開心。現在他像認草窩的小獸,即便澹歆茹、英子和衛十三陪着他,他也警覺的瞪大眼睛,圓滾滾的小身子縮在被子裡不肯睡覺。
嶽秀姌給陶氏請過安後,回到與茶棚相連的小柴房裡。讓澹歆茹和英子去歇息,又讓衛十三到門旁邊的小炕上靠牆睡會。
坐到炕沿上,連同被子一起抱着小包子放在腿上,嶽秀姌捏捏小包子的臉蛋,柔聲問:“南兒怎麼還不睡啊?”
“娘,我害怕。”澹南膽怯的縮縮脖子,依偎到她的懷裡,“娘,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新家呢?”
“太陽升起的時候呀。”嶽秀姌輕輕拍着小包子,身體不由自主的微微晃悠。小小的男娃娃緩緩閉上眼睛,奶聲奶氣的說:“娘,我想爹爹了。”
唉,你想你爹爹,我也想我相公啊。不知道那小白臉相公在做什麼,有沒有吃飽穿暖呢。
嶽秀姌哼着搖籃曲,懷裡的小包子很快睡熟。不知不覺靠着冰冷的牆淺眠睡去。
大概睡了一個時辰,衛十三在她耳邊低聲說:“秀姐,要起程了。”
嶽秀姌恍然驚醒,甩甩頭,眨眨眼,將懷裡睡得香的小包子遞給衛十三抱着。
“走吧。”
“是。”
一前一後出了小柴房,外面已經做好出發的準備。霍猛站在馬車隊前等待。
“把南兒送到馬車裡,讓英子守着。”嶽秀姌小聲交待,她走向霍猛旁邊的馬兒,翻身上馬。
霍猛驚訝的問:“大小姐,你要騎馬?”
嶽秀姌緊了緊身上的斗篷,笑說:“騎馬舒服。”
霍猛遲疑的“哦”一聲,回頭望望已經準備就緒的馬車隊伍,不高不低的喊一聲:“起程!”
車軲轆“吱呀吱呀”的響,馬蹄“嗒嗒、嗒嗒”的響,乘載澹家老少的馬車隊伍慢慢駛向醉花鎮。
— — — —
醉花鎮,柳家老宅。
馬車隊伍奏響“吱呀吱呀”聲一路從醉花鎮的街上行過,轉過街角,橫穿最寬的一條街,路過衙門的大門口,再穿過兩條巷子,轉了兩次彎兒,終於來
到南北縱向的柳家巷子。
柳家巷子,因柳家老宅而得名。即便它此時破敗不堪,已無當年的風光無限,但醉花鎮百姓們閒聊起柳家的鼎盛富貴時仍回味無窮。
與前些日子看見的老宅不同,此時的柳家老宅散發出薪新的風貌。高高的門樓上懸掛兩隻大紅燈籠,籠罩上寫着“寒秀”二字。
而門楣上懸掛的匾額,不再是“柳府”。如今,改成“蘭秀寒香”四個金漆大字。左右兩邊的聯句很有意思,上聯寫有“芝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下聯寫有“君子修道立德,不爲窮困而改節”。
“娘,這是爹爹的手筆。”年幼的澹南一眼便認出是澹時寒的字跡。
嶽秀姌嫣然淺笑,“是啊。你爹爹的字俊秀藏輝,剛勁內斂。”
“娘,這兩句話好眼熟,南兒卻記不起是哪裡看到過的呢。”澹南指着一左一右的兩句話。
嶽秀姌摸摸小包子的毛毛頭,笑說:“孔夫子的話啊。意思是說蘭花生長在幽靜的山谷中,即便沒有人欣賞它的美好,它依然綻放最美的自己,它的芳香不爲任何人而存在。君子修心養性,儉以養德,就算生活窮苦也不會改變自己的美好品德去迎合別人。”
澹南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驕傲的說:“娘,爹爹就是這樣的人。”
嶽秀姌揉揉毛毛頭,“是啊是啊,你爹爹最好啦。”
娘倆兒說話之時,陶氏已經被澹家姐妹扶下馬車,英子也跟在後面。
“姌兒啊,這是到哪裡了?”陶氏睜大空洞的眼睛,由兩個閨女扶着步上石階。
嶽秀姌美目流轉,上前扶着婆母,笑說:“娘,我們到家啦。”
陶氏隱隱感到胳膊被用力的握住,她欲言又止,任由嶽秀姌扶着往大門裡走。
兩扇漆黑大門敞開,從裡面魚貫而出十幾個小廝,走在最後面的人是位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
見到嶽秀姌,中年男人立即迎上前鞠躬作揖,朗聲道:“奴才給夫人請安。奴才是府中的管家,姓柳,單字忠。”
嶽秀姌挑眉瞟一眼,笑盈盈道:“柳管家操勞多日,辛苦了。”
“奴才不敢。夫人,請!”柳管家像是沒有看到陶氏和澹家姐妹一樣,率先轉身往裡面領引。
嶽秀姌扶着陶氏,在後面步步跟隨。澹家姐妹和英子無聲跟在後面,衛十三始終跟在澹南身邊,再後是霍猛指揮着小廝們搬東西。
等馬車上的東西全部被搬空,讓小廝們用掃帚將門前街上的土印子掃清。霍猛閃入兩扇大門內,利落的橫上門閂。從外面看好似從未發生過什麼似的,可剛剛那一幕偏偏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柳家老宅的院子裡。
柳管家引領着衆人從前院穿過中堂,再走過後院。兜兜轉轉來到宅子最西北角的廚院。
“夫人,衣服已經備好,請到那間房裡換上吧。”柳管家指了指旁邊的小屋子,態度謙和,恭敬。
嶽秀姌頷首,默默的撫着陶氏往那小屋子裡去,又叫上澹家姐妹和英子。
小小的屋子原本是間柴房,臨時被當作換衣服的地方,僅擺了一張雕花精美的方榻。
“娘,大姑子,二姑子,英子,你們先坐下,聽我說。”嶽秀姌蹲在陶氏面前,她緊緊握住婆母的雙手。也許這是個很簡單理解的安撫動作,但嶽秀姌是學心理學的,她知道目不能視的婆母此刻心裡很害怕,精神高度緊張。如果沒有很好的引導,婆母有可能會精神崩潰,或者受到刺激後變得癡癡傻傻。
陶氏混亂的心神
在雙手感受到一股溫暖之後,竟緩緩安定下來。她空洞的眼睛像是尋找到兒媳婦的方向,直勾勾的盯着那方向,小心翼翼的問:“姌兒,你和我說實話,寒兒是不是……死了?”
“娘。”嶽秀姌雙手又稍稍加重一些力量,說:“娘,這宅子是我外祖父柳家的老宅子。嶽汾和王夫人知道我買下這宅子,想要斬草除根。相公怕我們受威脅,他決定送我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方睿武已經在那個地方等我們呢。”
“那寒兒呢?他在哪裡?”陶氏焦急的尋求着兒子的訊息。
嶽秀姌安撫的握緊婆母的手,“娘,相公也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們呢。別擔心,到那地方後你就能看見他的。”
“哦。好。”陶氏點點頭。
“娘,大姑子,小姑子,英子,你們快換衣服。”嶽秀姌指着方榻最裡面的幾個包袱,“等你們換好衣服從後門乘馬車悄悄離開。記住,半路上千萬別停車。那些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們這招偷樑換柱,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他們的監視範圍。”
陶氏隱隱察覺出嶽秀姌口中的“他們”定不是什麼善人。可她一個瞎眼老婆子擔心有什麼用,只好聽從兒子和兒媳婦的安排,不拖累他們就好。
“嫂子,你的衣服呢?”澹歆芝發現沒有嶽秀姌的衣服,“難道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嶽秀姌釋然一笑,“我和岳家還有一筆賬沒有算清。我要留在這裡等着他們來。”
“嫂子。”澹歆茹如臨大難,她急切的想要勸嶽秀姌和她們一起走,可看到嫂子眼中閃動的堅定神色,又忍下來。
英子忐忑不安的看着嶽秀姌,“大小姐,我留下來陪你吧。”
“不行。你要幫我哄着南兒。這小包子最鬧心,說什麼也要看緊他。”嶽秀姌拉着英子的手,“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英子泫然而泣,她發過誓言會生生世世留在嶽秀姌身邊。可是真正危險來臨的時候,她卻……
“好啦,快換衣服吧。”嶽秀姌起身走出小屋子,去哄哄小包子。
果不其然,澹南小朋友氣得小臉紅烘烘的,一屁股坐在院子牆角落的大石頭,不管衛十三和柳管家怎麼哄他,他都噘着小嘴生悶氣,不理不睬。
“南兒。”嶽秀姌拿了一顆蘋果,蹲在小包子面前,“把這顆蘋果拿着,等到了山莊記得給你爹爹吃。”
“娘,你爲什麼不和我們一起走?”澹南憤憤的質問,黑珍珠的眼睛裡閃動淚光。
嶽秀姌心思一軟,把小包子攬進懷裡,輕輕拍順着他稚嫩的背,“南兒,記住娘說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寧可流血不流淚。”
“娘,我不想和你分開。”澹南奶聲奶聲,戀戀不捨。
“傻孩子,娘要些事情要做。你還記得大牛叔叔嗎?他的親迎禮快到了,娘在留在醉花鎮爲他操持婚禮。等大牛叔叔親迎禮的時候,娘會派人去接你來吃喜糖,好不好?”
“真的嗎?”澹南半信半疑。
嶽秀姌伸出尾指,“來,我們拉鉤鉤!”
“好。”
澹南伸出短短的小指頭勾住纖長的尾指,嫩聲稚氣的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不許變嗎?多麼好聽的童謠,經過歷史的長河卻一輩人一輩人的傳唱到二十一世紀。
站在後門外,遠遠眺望愈來愈遠的一駕馬車,嶽秀姌的耳邊依舊徘徊着小包子那稚嫩甜美的童音,說着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夫人,岳家的探子傳來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