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柔霜看一眼面前形容謙卑的男子,細白手指撫過髻上的白花,慢慢道,
“卓大哥想求什麼?銀子,商鋪還是地契?”
這些就是宋明曦死後留下的所有東西了。
許柔霜用如此不屑一顧的語氣提及,宋明曦的心又疼起來,對卓青的鄙夷又加深一分。
自己屍骨未寒,他就等不及要回來爭財產了?
當初真是失策,要是不顧祖母勸阻,直接將他休棄多好,也省去柔霜諸多麻煩。
“少爺已經不在了,錢財於我,又有什麼意義?”
卓青搖頭,低沉聲音裡透出的哀傷倒不似作假。
宋明曦一怔,方纔正眼瞧他。
卓青一身喪服,眉目滿含悽然之色,印象裡挺拔修長的身軀消瘦了許多,整個人看來很是憔悴。
是因自己之死傷心所致嗎?
刻薄譏諷再說不出口,宋明曦老老實實飄回許柔霜身側,接着聽卓青說道,
“只求柔霜姑娘允許卓青再見少爺最後一面。”
宋明曦心裡忽然有些沉甸甸的。
平心而論,他活着時對卓青真的算不上好,不,應該說是相當糟糕。有了許柔霜後,整顆心更是完全偏向了她。卓青不知因此受過自己多少不公的責罰,甚至……
甚至失掉了一個孩子……
宋明曦以爲他雖面上不說什麼,心裡也肯定怨極了自己。將卓青趕回家時,亦起了休棄他的心思。只是休書還未來得及寫成自己便猝然離世,成了死後未了之願。
而現在,面對如此神傷頹喪的卓青,宋明曦竟不期然地感到絲絲愧疚。
卓青的家在攫陽城百里開外的一個小山村,路途遙遠不說,山徑崎嶇,行走艱難,他接到自己的死訊,能在此時趕來,想必經歷了一番勞累奔波。
而那絲寡淡的愧疚,在掃過卓青衣襬上的血跡時,驟然深了起來。
“你爲什麼……”
“卓大哥,既是有求於人,便該拿出誠意纔是。”
明知他聽不見,宋明曦還是忍不住開口,卻被許柔霜的聲音掩蓋過去。
如此露骨的刁難,宋明曦頗不贊同地朝許柔霜皺眉,卓青眼裡也閃過錯愕。但他很快平靜下來,將一直握在手裡的長條形布包小心放在一邊,才撩起衣襬,對着許柔霜跪下去。
“求柔霜姑娘允許卓青再見少爺最後一面。”
許柔霜絲毫不避,緩步走至卓青面前,面色爲難地看着他道,
“卓大哥心意誠懇,妹妹也不好推脫。只是……今日府上賓客衆多,若看見被少爺趕走的男妾私自回府,定會傳些不好聽的話。屆時卓大哥難過不說,還損了少爺聲名,這可……”
“柔霜姑娘不必爲難,卓青願意在此等到賓客散盡,只求見少爺一面。”
卓青說完,伏地朝許柔霜一拜,額頭重重磕在地上,聽得宋明曦心驚。
“如此……倒也罷了,”許柔霜沉吟道,
“不過……怕是委屈卓大哥了?”
卓青又朝她重重一拜。
許柔霜泰然受了,理好衣裙上的褶皺便留下卓青轉身往回走。
宋明曦頗感爲難,夾在兩人間左右顧盼,不知是走是留。最後終於狠下心,還是拋下卓青,跟着許柔霜重返靈堂。
“賢弟……宋賢弟……你年紀輕輕就去了,當真是天妒英才啊,實在可恨、可恨!”
還未待丫環掀開門簾,宋明曦就聽見靈堂內傳來一陣熟悉的哽咽聲,他急忙飄近一看,果然是昔日摯友顧濱。
顧濱頭髮散亂,面容青白,雙手死死扣在棺蓋上,伏身痛哭。衆人皆知他與宋明曦爲結義兄弟,情義甚篤,不忍打擾二人最後相處,只遠遠地跟着扼腕嘆息。
“少爺!嗚嗚嗚……少爺……”
本來還壓抑着啜泣的許柔霜,被顧濱的哭聲一引,又跪倒在地上泣不成聲。
“顧兄……柔霜……”
宋明曦爲二人的真情所動,心中泛起酸楚之意,而這酸裡又溢滿寬慰。
想他宋明曦一生雖只有短短二十三載,卻已覓得摯友真愛,也算不枉。
可一人的身影卻若魔怔般橫亙在腦內揮之不去。
卓青……
也不知他的身體能不能支撐到子夜賓客盡散之時?
宋明曦不由低聲一嘆。
提到卓青,即使宋明曦爲他方纔的一番舉動感概不已,心中仍多少有些不甘不願。
原因無他,只因卓青並非宋明曦真心所愛,卻是他奉了已故的祖母之命被迫納娶。
宋明曦與卓青的婚事,要追溯到十年前,宋明曦十三歲的時候。
那時的宋明曦還是個不識愁滋味的輕狂少年,整日裡東遊西蕩,心情好了就去書院跟夫子念幾天書,心情不好就關在自己院中的書房內,不眠不休地作畫臨帖,間或摔碎些杯盤碗盞,偶爾拿送食的丫鬟小廝撒氣。宋府的生意一向由宋老夫人和宋明曦的哥哥宋明暉打理,宋明曦全無興趣經營,宋老夫人曾押着他在宋家的布莊看了半天賬目,結果宋明曦一回來就稱自己頭疼腦熱,硬是三天沒下得來牀,送去的飯菜只吃幾口,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明知他是裝的,宋老夫人也心疼得沒辦法,只得打消了讓宋明曦繼承家業的心思。可也覺得宋明曦實在太過任性頑劣,連自己的身/體都能隨意糟/蹋。便琢磨着找個可靠的人來收收他的性子。
要收一個張狂小子的性子,辦法不外乎三種——威嚴的老子,嚴苛的夫子和賢惠的妻子。
宋明曦的父親早在他三歲時罹難,而攫陽城裡出名嚴厲的曾老夫子也屢次被宋明曦氣得吹鬍子瞪眼,完全拿他沒轍。三個法子折了兩個,只剩下最後一個尚且能用。
宋老夫人思前想後,覺得宋明曦年紀尚輕,若盲目給他娶個正妻,他喜歡還好,若不稱他的意,往後通曉人事了,定會怨恨自己。於是在與宋明暉商量一番後,想出個折衷的法子——先給宋明曦納個溫順仁厚的妾室定了他的心性,就算宋明曦不喜,也不礙什麼。
宋府二少爺要納妾的消息就這麼傳了出去。
不管爲妻爲妾,嫁進宋府就意味着從此衣食無憂,不說榮華,富貴是跑不了了。所以儘管只是納妾,宋府的門檻還是差點被媒婆踏平。
一疊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妙齡少女畫趕趟兒似的送進宋老夫人的房裡,其中不乏落魄的官家小姐,下士女兒,甚至有好些眉目清秀的神裔少年。
宋老夫人一一看了,又一一送回去,拒絕了數十個,竟沒一個可心的。
想她縱橫生意場四十餘載,眼光早練得又準又毒。
那些個嬌滴滴的美貌男女,過慣錦衣玉食的生活後,難保不成另一個宋明曦。屆時她沒收着宋明曦的性子,反而給他添個情投意合的玩伴,豈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宋老夫人很是頭疼了一陣,直到某天管家帶進箇中年婦人。
那婦人衣裳雖粗陋,卻乾淨整潔,臉上的笑容溫和淳樸,進了偏廳也不四下亂瞧,就拘謹地站在原地,一見宋老夫人出來,就擡起頭歡歡喜喜地輕喚了聲老夫人。
宋老夫人眯着眼看了她一會兒,纔想起她是誰,由丫鬟扶着走過去,牽起她的手笑道,
“原來是雲芳。”
這李雲芳以前是宋明曦的乳母,宋明曦生母體弱多病,生下他時幾乎沒有奶水,全是靠着李雲芳悉心餵養,宋明曦才漸漸強壯起來。宋老夫人很是感激,賞了許多東西給她,李雲芳卻不貪心,只取自己該得的。後來宋明曦斷了奶,李雲芳就辭工隨丈夫一起遷往老家生活,宋老夫人挽留不下,只得放她去了。
時隔十餘年,李雲芳的丈夫抱病在牀,她到攫陽城尋良醫開方子,路過宋府,感懷宋老夫人昔日厚待,亦念起自己曾哺餵過的宋二少爺,便大着膽子登門造訪。
兩人拋卻主僕身份,追憶往昔,談及現狀,皆感世事變遷,不勝唏噓。
等到李雲芳抹淚辭別之時,宋老夫人心念一動,問道,
“我記得雲芳家的青兒是神裔罷?今年該有十七了?”
李雲芳不知緣由,據實答道,
“回老夫人,奴家小兒確是神裔,今年正好十七。”
“品性如何?”
“回老夫人,小兒隨了奴家,沒見過什麼世面,膽子極小,還算老實。”
“可有婚約在身?”
李雲芳驚訝地張張嘴,隨後搖頭道,
“因家中貧寒,小兒尚未婚娶。”
“甚好、甚好!”
宋老夫人忽然撫掌笑道,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雲芳今日前來,可算解了老太婆一樁難事!”
“老夫人,您……”
李雲芳先是一愣,繼而漲紅了臉,連連擺手,
“使不得、使不得!小兒粗野鄉民,如何高攀得起!老夫人要折煞奴家了!”
說着,人就跪到地上,求饒似地磕起了頭。
宋老夫人連忙扶起她,心裡越發覺得自己的主意不會錯。李雲芳長相嬌美,性子柔順,更難得不貪戀財勢,不然憑她的姿色,嫁入富戶做妾輕而易舉,斷不會嫁給家境赤貧的兒時玩伴爲妻。而她的丈夫,宋老夫人也是見過的,長相能稱得上英俊,個性沉穩老實,也配得起雲芳。想來兩人教養出來的兒子不會差到哪兒去,橫豎比送上門那些要強。
宋老夫人便不瞞她,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李雲芳還是以兩家相差甚遠,實在門不當戶不對爲由,堅決拒絕掉了。之後不顧宋老夫人的挽留,匆匆離了攫陽城返家。
可宋老夫人起了的心思就像生根一般,沒過幾日就發芽壯大,竟是拔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