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裡,劉半逸都是一個很有高人風範的老人,總是一身妥帖的唐裝,頭髮打理的一絲不苟,臉上帶着慈和的笑容,這是絕大部分的人的觀點,哪怕是劉老的得意門生古溪城,在此之前也一直覺得自己的這位老師是這樣的人。
可是,當他的老師面對唐靜芸的時候,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老師好像換了一個人。
他看着唐靜芸,再看看自己的老師,老師的嘴角掛着隨和的笑意,言語間也多了幾分隨性,甚至在談起業界的一個口碑不錯的人的時候,他的老師眉頭一豎,直接當着唐靜芸的面吐槽起了那個人沽名釣譽。可古溪城明明記得前不久碰上這個人的時候,老師還笑的一臉溫和。
這樣的劉半逸無疑是陌生的,可剝去陌生的東西,他卻變得更加的鮮明,就像是從一個典範的老人變成了鄰家裡喜歡八卦着誰家小子睡了誰家姑娘、誰家婆娘手賤拿了別人家的東西的普通老頭子,就連那滿面的笑容,都沾染上了生機,變得鮮活無比。
古溪城垂了垂眼眸,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恐怕從來都沒有真正瞭解過自己的這位老師,這樣想着,他擡眸看了眼那邊和劉半逸聊的頗爲開心的唐靜芸,眸中閃過複雜。
剛纔被劉老叫破唐靜芸的身份後,他是震驚的,他震驚的是她的年齡和她的名聲的不相符,甚至有那麼一刻,他的心底是涌起了挑釁的心思。
可是,看着兩人這樣聊天的模樣,他卻已經深刻的明白,從一開始,在起點的時候,他就已經輸給了唐靜芸。
不爲別的,只因她從一開始站的層次就很高,她和劉老之間,說是結交那就真的是結交,兩人是朋友,是知己,是忘年交,所以可以一起站在這裡隨和的聊天。而他,從一開始就只是弟子,所以他只能站在兩人身邊靜靜的聽着他們講話,沒有隨意插嘴的資格。
劉半逸看着唐靜芸笑道,“其實最近我頭痛的很,家裡的那些小崽子們不安分,有能力的想要自立門戶,不屑於祖宗家業,沒能力的蹦躂的歡,可我老人家壓根就看不上那些人。靜芸,你說我這個該怎麼辦?”
唐靜芸笑了笑,“怎麼辦?總不能回到過去的時候在他們出生的時候就把那幫不孝子弟摁進馬桶溺死吧?誰讓你老人家生了那麼多,人多了自然就容易離心,尤其是不是從一個媽的肚子裡爬出來的。”
劉半逸單手握拳放在嘴巴使勁咳了一聲,不過唐靜芸壓根就沒理會他,直接把那一通堪稱大不敬的話給說完了,氣的劉半逸瞬間吹鬍子瞪眼,“有你這麼編排長輩的嗎?我、我那不過就是、就是……怎麼說的來着,這是歷史傳統遺留下來的問題,不是我個人的錯誤!”
唐靜芸一攤手,笑眯眯地道,“有得必有失唄,這樣的事情當然得你自己來想辦法咯!”
古溪城站在兩人身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這老師以前的不好的事蹟無意中聽到了會不會被老師厭棄啊!!!
不過同時他也在心中震撼於唐靜芸說話的分量,老爺子連這樣詢問唐靜芸的意思,那可真的是當成有商有量的朋友了!
他心中頗爲複雜,明明看着比他還小點,怎麼她就已經站在了他只能豔羨的地位?
劉半逸見唐靜芸笑的一臉隨和,不由心中暗罵了一聲小狐狸,然後轉頭看向自己的最器重的弟子,“我這個弟子可真的不錯,就算是我在他這個年紀都未必有他那麼好,缺乏的只是實踐和時間而已。”
唐靜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古溪城,古溪城則是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中頗爲懊惱,自己剛纔還在因爲被那些人的稱讚而洋洋自喜,覺得就算這個女孩子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厲害過自己,可是沒想到轉頭就被打臉了,人家一個正主就站在自己面前呢!
唐靜芸倒是沒有說什麼,只是笑眯眯地道,“沒事,的確是個後起之秀,我這樣的,自然是希望我們這個行業能夠人才輩出,劉老不用擔心我會欺負新人。”
這樣說着,三人已經撥開了看熱鬧的那羣人,打算走出後堂,正好看到有個人在解石,解石的那塊石頭很眼熟,似乎正是唐靜芸和古溪城都看過的翡翠。
只見那人一刀切下去,結果當場譁然——“出綠了!”
古溪城不着痕跡的皺了皺眉,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唐靜芸覺得東西不太好,可是居然第一刀就出綠了,而且還色澤濃郁,是個很難得的玉石。他不由心中暗自琢磨,莫非是……唐靜芸出錯了?
三人駐足了一會兒,很快那另一面切出來的顏色固然濃郁,卻帶着黑蘚,頓時那賭石的人如喪考妣,而古溪城瞥了眼一臉平靜的唐靜芸,在她的臉上讀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古溪城猶豫了一下,對着唐靜芸道,“唐、唐小姐果然厲害!”
劉老聞言不由詢問個中緣由,聽明白後他哈哈一笑,“你這樣的機會可不容易,你不知道,靜芸已經罕有在外面出手的時候,她批這玉石的話,那就是箴言,千萬不要試圖挑釁!”
唐靜芸卻是看了眼那個男人,對着梅四招了招手,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三人眼看着解石結束也就轉身離開了,而沒過多久梅四就回來了,手裡還拿着巴掌大的一塊料子,遞給了唐靜芸。
唐靜芸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然後隨手丟到了古溪城懷裡,微笑道,“我和劉老是忘年交,照理說你也該是我的小輩,第一次見面倉促,沒有帶什麼見面禮,這點東西就送你吧,那人說到底還是和這裡面的翡翠無緣了。”
古溪城連忙接過這像是從哪塊毛料上切下來的邊角料,卻一點都不敢輕視,這可是那素有神之右手的翡翠居的東家給他的!
劉半逸呵呵一笑,顯然是樂見其成的模樣。
“對了,靜芸,你給我透個實話,你來這兒的原因到底是什麼,你是不是……”劉半逸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也是奔着那條新發現的礦脈來的?”
唐靜芸撫着自己衣角的動作一頓,然後淡淡地道,“劉老,咱們也是老交情了,聽我一句,這趟渾水你別趟了。”她看着街道上的風景,“這礦脈是我和我朋友的,有人覬覦它,想要奪走它,我這一回來,就是打算解決這件事的。”
解決事情?怎麼解決?古溪城還面帶懵懂,劉半逸卻已經從這幾句話裡嗅出了濃濃的血腥味,這可是緬甸,不是國內那個走到哪裡都有安檢的管制極嚴的地方。
更何況劉老還聽到了一星半點的消息,似乎這一回礦脈在這片地兒的某個毒梟手上……
他抿了抿嘴脣,似乎想要說句什麼,客戶想起唐靜芸似乎在港都的時候就和離社的傅爺關係匪淺,他就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只是深深的看了眼唐靜芸,“你自己當心。”
唐靜芸頷首,“自然。”
沒過多久,就有個身着黑衣的保鏢走過來跟唐靜芸問好,唐靜芸跟着他上了車離開。
直到唐靜芸離開,古溪城才大口的吸了一口空氣,不知道爲什麼,剛纔的那個唐靜芸明明還是隨意的笑着,卻讓他升起了一種畏懼而小心翼翼的情緒。
劉老輕輕的搖了搖頭,“走吧,居然我這把老骨頭都特意來一次了,也就別浪費機會了,我們去繼續看看毛料。”他瞥了眼古溪城手上毛料,“不過先去把這個給解了。”
那一頭,唐靜芸上了車,靜靜的扶着頭看着車外的景色,從一開始的繁華到後來的一片荒涼,唐靜芸看到了很多東西。
那時候,天很藍,地是黃的,周圍是一片已經荒廢的田地,雜草叢生,她看到一羣衣衫襤褸餓的面黃肌瘦的人,那些人正遭受着貧窮帶來的災難,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只能蜷縮成一團,用那雙暮氣沉沉的眼睛看着這個世界。
貧窮,貧窮,唐靜芸在心中默默的琢磨着這個詞彙,總覺得這個詞彙很貧瘠,如同這車輪碾過的每一片荒涼的土地一樣,又覺得這個詞彙很複雜,因爲貧窮,給一個人帶來了太多太多的困難。
“你沒有跟着安平的時候是做什麼的?”
唐靜芸突然出聲問了一句那正在開車的司機。
司機那張冷厲的臉上笑了笑,“我爸是個賭鬼,我媽跑了,沒跟着安少的時候我整天餓肚子,偷一頓搶一頓有一頓吃一頓。就和麪前的這些人一樣,愚昧,麻木,痛苦。”
唐靜芸側頭輕笑,“不後悔嗎?”
“不後悔。很多人都恨不得安少去死,可是在我眼裡,安少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安少我早就死了。跟了安少後我能夠吃飽喝足,還有地方睡覺,這在我以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司機的眼底閃過不同於那些麻木的眼睛的光亮,“唐夫人,說來您可能不信,外人說什麼我們安少喜怒無常動輒殺人,可是我從跟着安少起,就始終沒有怕過安少。安少他人很好,他從來都不會用手下的命開玩笑。”
唐靜芸靜靜地聽着,脣角勾起,心中卻複雜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