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國偉站在不遠處看張永年無聲痛苦,心裡也不免慼慼。
無論如何,小時候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可惜張永年專心仕途,又是老來得子,對孩子沒有教育好。
等過了有十來分鐘,張永年才壓抑住痛苦站直了身軀。秘書上前把紙巾遞給他,張永年擦乾了眼淚和臉上的淚痕,緩緩轉身。
穆國偉說道:“市局的專家就在門外,讓他們進來彙報嗎?”
張永年走到穆國偉身旁,背對着張治業的遺體點了點頭。
穆國偉喊了一聲自己秘書的名字,太平間的門被推開。幾個人魚貫而入,有兩人一個抱着不大的塑料箱子,一個提着個大檔案袋。
“欣榮,你來介紹吧。”
打頭的一個,正是賀欣榮。想必由他來介紹,張永年會更願意相信。
賀欣榮心裡發苦,如果是別的事,他當然樂意。但現在不僅是要向張永年說明張治業的死因,更加上裡面還牽扯進了穆國偉的獨生女。
不是好差事啊。
但賀欣榮還是先說了一句“領導節哀”,就介紹起來。
市局的專家把證據一樣樣地呈出來,現場打撈的照片,落水處的痕跡,一中學生的證詞。
張永年聽到張治業是接了穆鄰菲走之後纔出的事,看了看穆國偉,就見他一言不發,神色平靜。
事情介紹到這裡其實已經很明確了。
沒人要害張治業,方向盤上殘留的只有張治業的指紋,車子猛地停在路邊的剎車印還在。車子啓動之後,又有猛烈加速車輪狂轉往後甩開泥石的痕跡。
車裡面,沒有打鬥,沒有破損,只有張治業踩着前排座椅靠背從後排逃生的痕跡。在車頂,還有張治業的腳印和踩出的凹槽,證明他曾逃出車內站在車頂。
看着一張張的照片,聽着賀欣榮和刑偵專家的分析,張永年卻只想到自己不會游泳的兒子站在漸漸沉沒的車頂,最終沒入冰冷的河水溺死的場面。
他心如刀絞,卻盯着穆國偉寒聲問:“小菲呢?”
穆國偉靜靜地看着他:“小菲在呼吸內科住院,落水高燒併發肺炎,您要過去問問嗎?”
張永年神情一僵,隨後語氣才轉平和了一點,問道:“小菲有沒有說,是發生了什麼事?”
穆國偉揮了揮手:“欣榮,你請佟主任去局裡看看撈起來的車子吧。”
等一衆人等從太平間裡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張永年和穆國偉對立着,還有躺在白布下的張治業。
穆國偉這才說:“咱們共事多年,我敬您一聲大哥。張大哥,治業想追求小菲,我不反對。但現在小菲還在讀高中,我也不支持。我不知道治業究竟怎麼想的,但您問小菲有沒有說發生了什麼事,那我告訴您,小菲說了,治業騙他上車,想侮辱她!”
他語含激憤,把張治業怎麼騙穆鄰菲上車,怎麼在路邊停車鎖車門逼問穆鄰菲,穆鄰菲如何勸他熄火停好車,張治業又是怎麼樣準備爬到後座對穆鄰菲動手,結果鬆開了剎車又誤踩了油門的全過程講了出來。
“張大哥,治業和小菲自小一起長大。但小菲的感情問題也能這樣逼迫嗎?如果他熄了火鎖住車門,小菲是不是就要被侮辱了?如果不是車子落水,他自己開車門鎖想先逃,今天躺在這裡的,還要加上小菲一個!小菲在冰冷的河水裡遊了那麼遠才掙脫水流上了岸,吹着冷風走到月牙灣她鋼琴老師那裡就昏迷了過去。治業去了,我也心痛。但張大哥,我希望您清楚一點,這件事,沒有人害他,是他自己造成的意外,差點還搭上我家小菲。”
張永年臉上神色複雜,可他卻不甘心地問:“小菲會游泳,爲什麼不救治業?”
穆國偉冷冷地看着他。
張永年畢竟是從永寧走上去的,對這條河也熟悉得很。穆國偉的意思,他明白得很。水流湍急,一出車就被衝到下游,逆流而上怎麼救?
穆國偉其實心裡想的是,你兒子想污我女兒清白,還要她回去救?救了幹嘛?等他繼續?
張永年也想得到這個,但他就是這麼忽略了。在他的腦海中,只知道自己兒子蹭絕望地站在漸漸沉沒的車頂嘶聲呼救。
而那麼個偏僻的位置,當時只有穆鄰菲一個人知道他在求救。
最終,穆鄰菲活了下來,而自己兒子,終究是去了。
穆國偉冷冷看着張永年臉上又流下眼淚,說道:“我知道經此一事,張大哥再也無法把我當做過去可以一起喝酒一起聊天的老弟,但我還是要再說一句:沒有人害治業。張大哥還是節哀的好,幫他把後事辦了纔是。人去萬事空,小菲的事我也不再追究了。我只望張大哥早日走出這件事,也許等我們都安安穩穩地退休了,還能再坐在一起說說話。”
張永年轉頭看了張治業的遺體一眼,大手抹去眼淚。他沒看穆國偉,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穆國偉見張永年的這番姿態,不禁微微眯了眯眼。
張永年大踏步地在往前走。
他當然知道穆國偉的意思。既然張治業是自作自受還差點害了穆鄰菲,那麼你張永年最好就送完他最後一程節哀就是。如果非要發泄這股情緒搞風搞雨,只怕難以安安穩穩地退休。
他當然想好好地走完最後一站,安安穩穩地退休。
可他這麼想,不就是因爲覺得到時候,可以隱到後面幫助治業把事業做好。到時候,治業成家生子,自己可以弄孫爲樂。
但現在,這一切都化爲了泡影。
兒子都沒了,他安穩退休之後,孤獨終老嗎?
張永年明知道自己應該控制情緒,理智行事。
他也明知道張治業的這件事情自己不佔理,根本沒有文章可以做。
但他就是絕望而灰心地、憤怒又不甘地恨!
張治業配她穆鄰菲很差嗎?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事,爲什麼不能皆大歡喜?
還有,穆鄰菲那丫頭,她會游泳,她爲什麼不救治業?
爲什麼不能看在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救一救治業!
剛走出太平間的張永年,再度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