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姑娘在臺上扭得瘋狂,歌詞也從一般人聽不懂的土語轉成大周的通言,她腳踩鼓點、雙手擊掌,那高亢尖利的歌聲唱地是:
“情哥哥採花不請媒喲,唱着山歌迎妹兒歸……一腳兒剷倒妹子的腿,也不管地上平不平喲……”
既然歌名叫九夷山歌,那麼這曲子一定是秦南九夷族的民歌了,嗯,聽這歌詞,那裡倒是個民風開放的好地方……
施施悶笑着把臉轉向觀衆席,觀衆們的臉色真是五彩繽紛,什麼樣的奇怪眼神都有啊!總的來說是飢餓的猛獸看到小肥羊的意味……六位貴賓的表情相對比較尷尬,有低頭飲茶的,也有趁機品嚐桌上糕點的;范蠡和鬥家三少腦袋湊在一起,不知在小聲嘀咕什麼。
施施悄悄向范蠡坐榻的後面挪着小腳,想聽聽範大白眼狼在和鬥三少爺談些什麼悄悄話。
“允文,前些年我出國遊學時也曾路過秦南,參加過九夷人的春月對歌會,當地人唱的歌詞內容大致與臺上這名豔姬所唱類似,但九夷人所唱山歌音調質樸優美,舞姿活潑自在、一派天真,女子穿着色彩豔麗的獸皮或麻衣,不至於窮苦到衣不敝體的境地吶……你屬下的伎人爲何要將九夷山歌改編成這種……獨特的風味?”
鬥三的臉似乎紅了一層,“舒鳩城的伎坊和酒樓歷來是我二哥掌管,這幾天他不是有事脫不開身嘛!我代他來參加這個不入流的什麼花魁大賽,哪想巫女堂的管事娘子弄出這麼一下道的貨色來,丟盡我鬥家的顏面!”
就在這時,芙蓉姐姐的全身抖動終於結束了,她累得大汗淋漓,在謝場的時候才緩緩將面紗摘掉,露出一張塗了白粉和大紅燕支的俏臉,臉上本來頗有得色,卻因意外地沒得到喝采聲而呆怔住……
說實話,這張臉也算不得平常,狹長的勾魂鳳眼,飽滿的烈焰紅脣,若不是有秋葵和海棠這兩顆明珠在前,她應該會得到喝采和歡呼聲的。
不僅沒有喝采聲,有幾個觀衆還肆無忌憚地議論起來,“聽說巫女堂是給貴族老爺們培訓家姬的地方,原來大老爺們口味頗重啊,喜歡這種風騷調調地……”
“嗬,這一身顫乎乎的白肉兒,是比衚衕口的野娼要軟和些,不過發賤的程度有過而無不及呀,哈哈!”
鬥三少爺臉色青紅交加,突然站起身來,“紅萼總管!”
紅萼娘子正拿着一件大紅袍子催着芙蓉姐穿上,芙蓉姐姐還想走到少東家的面前謝上一禮呢,彆彆扭扭地不肯穿外衣。
“屬下在!”紅萼娘子拋開芙蓉走到鬥三少爺面前躬下身來。
“你也是鬥家的老管事娘子了,怎麼弄了一個不入流的賤婦在衆人面前丟人現眼?”鬥三鐵青着臉,轉身向在座的評委們做了一揖,“各位兄臺,呃,她的名額就此作廢,不必費心爲此女評分了!”
卓夫子的臉色這纔好看一些,衝鬥三微微點了下頭,其他人當然無可不可,各自呵呵一笑。
紅萼娘子委屈地直起身,“屬下也沒想到芙蓉這賤婢上臺前突然就脫了外袍,待叫她下臺更衣的時候,她已經唱跳起來了!可能這丫頭是突然得了失心瘋……”
芙蓉姑娘這才明白自己剛纔的表演遭貴人嫌棄了,她尖叫一聲撲到鬥三面前跪了下來,“奴婢是聽信鳳姐那賤人的挑嗦才做此裝束……她說鬥家少爺喜好作風大膽豪放的女子,常令家中美姬只着內衫起舞助興……於是奴婢就斗膽一搏想引得少爺青眼有加……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
“還在這裡胡言亂語——”鬥家三少聽到范蠡的悶笑聲,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紅萼還不快把她帶走,想把本少爺的臉面都丟盡麼?!”
紅萼扯着哭鬧不休芙蓉姐姐出了舞臺角門,施施跟在後面去叫下一個出場的選手,順便看兩眼熱鬧:只見一出角門芙蓉姐就被紅萼娘子一巴掌煽到地上!
“賤貨!一見男人就想發騷是吧?明天就把你賣到營地裡當軍妓,一天有十幾二十幾個男人上你,好好過把癮!”
芙蓉大哭着抱住紅萼的腿,“奴婢只是想在少爺面前露個臉,想讓少爺對奴婢多看兩眼……以爲此後能脫離苦海……這才聽了鳳姐的提議,打扮成這等荒唐模樣……當家的您饒了我吧……芙蓉再也不敢了……嗚——”
施施偷聽到這裡,便搖搖頭縮回身去:同樣名爲芙蓉姐姐、同樣做出驚世駭俗的舉動,生在春秋時期和生在二十一世紀得到的際遇是完全不一樣啊……
後世的芙蓉姐姐在網上曬金魚眼,肥肚腩、擺可笑又噁心人的s型,得到罵聲一片的同時也成了網絡紅人、草根明星;據說,連某縣城什麼掛牌儀式都請她參加剪綵呢,更別說一些娛樂聚會啥的,後世人的三觀扭曲到極點了呀!只要是名人,都一窩風地上去追捧……
相比起來,巫女堂的這位芙蓉姐的際遇就有點悲催了喲。
再上臺的是百花堂的水桃姑娘,她表演的曲目是《越人歌》,水桃穿着一身俏皮可愛的漁家少女樣式的粉色衣褲,頭梳雙螺髻,手裡還真的拿着一隻船漿,等到樂師彈起木琴,水桃姑娘巧笑嫣然,清脆的嗓音在樓廳中唱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不知爲什麼,水桃姑娘唱起這支越人歌的時候,施施的胸口劇烈地抽痛了一下!施施用力吸了兩口氣才把胸口的憋悶消除,腦海裡突然出現了那麼一幅畫面……
越國苧羅山下的小村莊的西頭,有一座茅草黃泥的院落裡,梳着雙螺髻的小姑娘輕聲唱着越人歌,蹲在院子西角的火爐邊煮一壺湯藥,而院子正中,有一個年約二十出頭的白衣少年坐在竹榻上閉目養神。
小姑娘一邊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一邊用深情的眼神瞧着少年的側影……
施施心口又是一痛:她是施夷光!那少年就是范蠡!
想到這裡,施施恨恨地望向范蠡的後腦勺:就是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施家父女救他的命,他不知報恩也就罷了,還讓人家父女骨肉分離,逼得施夷光自盡在太湖當中……而她,林施施不得不代替施夷光完成她悲催的使命……
范蠡興許是感受到來自身後的殺氣,下意識地轉回頭,觸到一絲施施來不及收回的冰冷眼神,頓時眉頭一動,生起幾分警惕之心。
施施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堆起一臉笑容觀看舞臺上水桃姑娘的表演,范蠡也緩緩收回審視的眼光,施施暗罵自己沉不住氣,差點讓這冤家對頭看出破綻來。
水桃表演完畢,是麗人坊的姑娘雲英表演劍舞,兩人的表演都是賞心悅目、可圈可點,兩人的打分合計出來,居然都在五十分左右。
接下來的姑娘們的表現就乏善可陳了,等到第十位姑娘的分數統計出來之後,施施宣佈賽場中間休息一刻鐘,觀衆們可以起來如廁或是走動一下活動活動手腳,一刻鐘之後再開始下半場的比賽。
到後園如廁的觀衆並不多,大多數人興致勃勃地議論着剛纔幾位姑娘哪個長相更美豔,哪位最有可能成爲花魁。
施施走到向南面的窗前望着樓下,不出她所料,下面燃着許多熊熊燃燒的火把,各隊粉絲團始終對着這面沒有拉上厚幔的窗子觀賞姑娘們的表演。
這時的窗戶還沒有玻璃這種材料,都是在木格子上糊上半透明的窗紗,這樣的話,透過窗紗看舞臺上的人影是影影綽綽的,聽到歌聲也不十分真切,可是外面圍觀的人羣卻是越來越多,沒有減少的趨勢。
熊春花也走過來向下來看,施施低聲笑道,“春花姐,以後你玉香坊的牌子就打出去了……別說在舒鳩城,就是整個大楚,抑或是大周,興許都有春花大家的傳說呢!”
“再傳再說,也不過是個娼妓的頭兒罷了!有什麼可神氣的!”出乎施施的意料,春花姐的語氣里居然有淡淡的失落。
施施瞅瞅正在和城主大人寒喧的卓朗,實在壓制不住八卦的慾望,“春花姐,那個卓大師到底是您什麼人吶,說說嘛,說說嘛……”
熊春花嗔笑着拍了一把施施,“你這愛嚼舌頭的小東西!唉,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都是一把年歲的人了,說出來也無妨……卓大哥,他、他曾經是我的未婚夫婿。”
“啊?!”
“二十幾年前,我也是個大家小姐,父親是楚王族的一個偏支,而我呢,則是如夫人生的庶女,排行第九,本名就叫熊春花……”
“那年我十四歲,父親給我定了一門親事,是卓家的小少爺,年十七歲,還在太學堂裡讀書,母親帶我坐在馬車上等在太學堂門口偷瞧了一回……見卓大哥一表人才,我高興得幾天沒睡着覺呢!”
“那您怎麼就沒嫁給卓大師呢?”施施急慌慌地插嘴,多正點的美大叔啊!
“訂親之後,卓大哥就遵從父命去魯國遊學,一年之後回來與我完婚……就在那年秋天,我和母親在家繡嫁衣的時候,吳國的兵將打進了王城,父親得知訊息後,帶着哥哥們匆匆逃走……我和夫人、母親就落在伍子胥等人的手裡……他們不僅搶光了我家的所有值錢的東西,還——”
“夫人和母親受辱後自盡,而我卻忍辱活了下來,直到吳兵撤退,父親和哥哥們歸家……”
這段歷史施施是聽旋波講過的,伍子胥帶吳兵打回楚國爲屈死的父兄報仇,可惜他的大仇人楚平王已經死了,伍子胥把老楚王從墳墓裡挖出來鞭屍泄恨,慫恿吳王闔閭強暴楚王的妃子,還下令手下奸...淫楚國大臣們的妻女……
對付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們算什麼英雄好漢?!因爲一傢俬怨,就帶着外國人回國屠殺自己的同胞、糟蹋同鄉的姑娘!這樣的人也配稱忠臣名士?!我呸!某些人就愛樹立僞君子當典範!
施施對伍子胥的恨意又長了三分!
熊春花的臉上一片悽楚,“我掙扎着活到父兄們回家,他們聽說我身子被污,竟然埋怨我沒有和母親她們一起尋死守住名節!”
“父親對外宣稱我已和夫人一起殉了國難,保全了他的好名聲,私下裡讓人遠遠地把我嫁到舒鳩城鄉下,嫁給一個病重的老鰥夫。”
“我嫁去的第二個月,那老男人就一命嗚呼了,他家的人說我是掃把星,剋死了那男人,就將我打暈了賣到玉香坊來,後來……”
施施落下淚來,“春花姐,不要說了……”
熊春花搖搖頭,“我並未吃多少苦……卓大哥聽說吳楚開戰,匆匆從魯國趕回來,大哥偷着將我的下落告之於他,沒用多久桌大哥就尋到玉香坊來,要將我贖走回家完婚……”
“可是我已是殘花敗柳,又是嫁過一個男人的寡婦,哪裡配再和他回卓家?他父母也定是不願啊!卓大哥見我執意不肯跟他走,便歸家要大筆銀兩購買玉香坊,他父母也是厚道人,就同意卓大哥將玉香坊從老東家手裡盤了下來,寫在我的名下。”
施施唏噓道,“卓大師真是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
“情麼……”熊春花苦笑,“我們之前從未見過面,哪裡談得上有情?只是卓家是名門望族,卓大哥更是爲人坦蕩,是真正大仁大義的君子,他認爲已與我有了婚約,便得爲我的終身負責罷了。”
施施嘻嘻地笑了,“春花姐是當局者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