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殿下只帶施姬一名女子隨侍、在湖心園停留將近兩日的消息頓時傳遍吳王宮;施夷光從她所乘坐的畫舫跳到石階上那一刻起,就被後宮裡所有愛慕姬夫差的女人列爲頭號公敵!
宮人們紛紛猜測吳王殿下會給施姬一個什麼樣的名份,估計再差也低不到良娣的份兒,畢竟鄭旦的例子在那擺着呢。
接下來的情形讓很多人都大呼意外:他們明明看着吳王殿下親手扶着臉色蒼白、腳步浮飄的施施下船(後宮的女人想像力都很豐富啦……),可是施姬下船之後便由一位小寺人陪着回到她之前做事的內膳園!
而且君夫人身邊的內小臣也沒接到此類王令:在吳王宮的起居注補上越女施夷光某日燕侍吳王殿下一晚等等內容……
吳王殿下依舊輪流召見後宮美姬,近期尤其寵愛西域王子奉送的那個絕色舞女,十天當中有四五天由這名夷女侍夜;施夷光依舊在內膳房當饔人,精心製作主君的早點和夜宵,而且神色如常,並未表現出絲毫怨言。
後宮花園、鏡湖旁邊的賞蓮亭,後宮幾位地位尊貴的女人都坐在涼亭下嘗着宮女們新摘來的蜜瓜。
衛夫人和清姬各自摘下發髻上的一枝鑲碧玉的金步搖放到石桌上的陶盤中,鬱郁地對着吳君夫人,“妹妹又輸了。”
君夫人宋季子珠滑玉潤的臉上滿帶得意洋洋的笑容,“看你們姐妹兩個的小氣勁兒……素袖,把咱的彩頭兒收起來——”
吳王帶着施姬回到長樂宮的那天,衛夫人和清夫人打了個賭,一個認爲吳王會納施姬爲娣,一個則認爲施女之前做了身份低下的饔人,主君不可能直接立她爲娣,頂多讓施女回芳華園做侍姬。
兩人各執己見,拿這事兒投了一注,甚至拿髮髻上最新式的一枝步搖做賭注;越君夫人在一邊聽得連連哂笑,她說她也想添上一份彩頭,只不過不押左媵的注,也不押右媵的注。
她賭施姬什麼名份也得不到,兩位如夫人問其原因,君夫人但笑不答:從施姬初進吳王宮那日起,相國伍子胥就認定這女子是不祥之物,要將其除之而後快。
吳王殿下除非要和伍相國撕破臉皮,做到卸磨殺驢的地步,否則不會給施女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來激怒伍子胥。
她和吳王殿下已經是十年的夫妻,吳王的性情她自認是還是相當瞭解的,姬夫差心裡面裝的不僅僅是吳國的數百里江山,他心裡還念着大周霸主那個無上榮耀的地位,怎麼可能會因爲區區一個美貌女子委屈了伍子胥這等爲他開疆賣命的武將?
幾天之後的情形證明君夫人押對寶了,清夫人和衛夫人只前按照前言把各自的新步搖給了君夫人,君夫人雖然不稀罕這些司空見慣的首飾,但是打賭得到彩頭兒這等事還是很有趣的。
對着伍子胥的外甥女兒清姬,她怎會將這種想法在清夫人面前說出來?
衆女暢快完施夷光的遭遇,又說笑起吳王殿下的新寵夷姬,這個豐乳肥...臀的夷女一早在長樂宮門口摔了一跤,把門牙都磕掉一顆,主君以後鐵定是不會讓她燕侍了,真是令人大快人心。
清姬望着衛夫人笑得別有深意,她從伍封那邊得知:這事兒是衛夫人私下做的手腳……幾個各懷鬼胎的女人丟開這個話題,開始談論二天之後的放燈節要做什麼樣式的新燈。
施施回到內膳園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依舊一早起牀爲吳王準備早點,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吳王宮裡已經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人物,見到阿螳的時候,也和往常一樣笑眯眯地叫他‘小螳子’。
阿螳也很沉得住氣,俊秀的眉眼望着施施的時候,一如從前那般溫和良善,除了脖子右側多了一條傷痕,他說是幫亨人劈柴的時候,被木屑迸傷了。
兩人都閉口不提鏡湖蓮田之中發生的那一幕,直到七月十五放燈節的那一晚。
農曆的七月十五這一天,在後世被稱爲中元節,因爲七月十五這一天是道教信徒們供奉的中元地官的聖誕,傳說地官會在這一天降臨凡間,判定善惡,爲人赦罪;這一天的習俗有‘豎燈篙’和‘放水燈’。
‘豎燈篙’是爲了召喚陸地上的好‘兄弟’,‘放火燈’則是邀請水裡的‘魂魄’,有超渡水鬼脫離苦海的用意。
但是這個時期的放燈節就是一種單純的祈安儀式,生在水鄉的兒女們把做工精緻的一盞盞蓮形燈放進湖河,祈的是家人平安,風調雨順。
因爲午宴的繁多菜式,施施和阿螳也在膳房忙活了多半天,直到天快擦黑,饔人們才喘口氣,各自回居處洗沐更衣。
施施一早向吳王請了晚間侍讀的休假,拿着婉容總管送給她的一盞紅蓮紗燈,學着宮裡的女子到鏡湖邊上放燈許願,阿螳不放心她一個人晚上到處亂跑,也跟着施施來到長樂宮東面的鏡湖岸邊。
湖邊盡是些放燈的宮人,爲了祈求來年親人平安、家事和順,紛紛把燈放入湖水中。點點閃爍的燭光隨着波濤起起伏伏,順着水流的方向飄向遠方。
施施點亮了蓮燈中間的小蠟燭,把寫有心願的絲絹塞在蓮燈的底層,小心地把燈放在淺水處,望着它漸漸地飄遠了。
吳王和夫人們乘坐的畫舫在鏡湖的另一邊緩緩而行,許多盞飄流的蓮燈閃爍於湖面上,畫舫就如行走在璀璨的星光當中。
清姬的一名侍女擅琴,此時正在爲吳王和夫人們奏響一曲《蒹葭》,琴聲起音溫和,猶如春風拂過殘雪,吹去了一切俗世中的煩憂,令人心情放鬆,不知不覺地忘記了生於世間的種種庸擾。
琴音和船漿划水的聲音交相融合,給人以陶醉的微醺,夫差用手敲擊桌面和着琴曲的節拍,用深厚的男中音低唱起:“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吳王唱到這裡,想起施施昏睡時躺在他臂彎裡的乖巧模樣……‘這丫頭,現在做什麼呢?是不是擠在宮人堆裡放蓮燈呢?’想到這裡,夫差忍不住微微一笑。
清姬看到夫君這抹醉人的笑意,心裡莫名的一酸:她知道這笑容不是因她而起的……
施施掂起腳來望着她那盞越飄越遠的紅蓮燈,嘴裡小聲唸叨着她寫在細絹上的一句話:神仙們請保佑施施前世今生的親人們,保佑他們平安健康、一切順利!
“找個高一些的去處看燈好不好?”站在一邊的阿螳柔聲問施施,他沒有活着的親人可掛念,現在他最想要守護一生的,就是眼前這個清麗如水的好姑娘。
施施眼前一亮回過身來,轉瞬又失望地垂下嘴角,“長樂宮最高的地方是賞月臺,主君和夫人們專用,平常都有侍衛守着呢,我們哪上得去?我們又出不得長樂宮的大門……唉,去哪裡找高一點的地方?”
“跟我來!”阿螳忽然伸出大手拉住施施的腕子,施施被他拉得踉踉蹌蹌,一路小跑來到長宮的內膳房。
繞到大膳房的後面,阿螳指着通往房頂閣樓一個之字形木梯給施施看,“上面的平臺是臘人們曬菜乾的地方,我白天上去過,很乾淨的,能看得很遠。”
施施歡呼一聲,扶着木把手就往上奔,阿螳連忙提醒她小心,在後面護着施施防止她走滑。
這個曬臺相當於二層樓的高度,便可以越過高高的宮牆看到外面的世界;這樣的時候月色朦朧,看不到太清晰的景緻,卻可以看到鏡湖流出東牆外的那些蓮燈閃爍着美麗的星光。
姑蘇城內河溪密集,泉流蜿蜒;放燈節又是夏秋相交的重要節日,城裡家家戶戶幾乎都做了蓮形彩燈拿到河邊去放。
從高處向下俯瞰,可以看到宮城附近的水之流上都飄着點點燈光,光芒搖曳,溫柔點點,就好似地上也有一條浩瀚的銀河。
施施擡頭看看天上那些純淨的星子,和星子們匯聚成的美妙星河,也像這姑蘇城裡蜿蜒曲折的河流一般,光芒璀璨,美如仙境。
阿螳也在注視着宮城之外的夜色,他不敢看施施眼中的光亮,在他印象當中,沒有一盞燈、一顆星,會比這女子的笑容更璀璨炫目。
“小螳子,”施施突然小聲問他,“你也是越人吧,和我們這些貢女同時進入吳王宮?”
阿螳不語,他不想讓施施知道太多,她瞭解得這些黑暗勾當越是詳實,她的處境就越是危險。
“死的那個,是——”
施施還未問完,阿螳就打斷她的話,“貴人莫要亂開玩笑,被宮裡的暗衛聽到當成真的就不妙了!”
施施立刻閉上嘴,她知道暗衛無處不在,而且善於隱身,就像是變色龍一樣,你在他身邊坐上着晌,也未必會發覺這個地方還有個大活人不眨眼地盯着你。
阿螳沉默了一會又開口,“我的任務之一,是保護施貴人平安無恙……沒想到差事沒辦好,還連累貴人被他疑心……”
施施知道阿螳說的‘他’是吳王殿下,心中一陣茫然:這麼說來,阿螳的確是越王或者范蠡派來潛伏在吳宮裡的線人……他的任務之一是保護自己,那麼任務之二……就是暗殺姬夫差麼?!
阿螳是這吳王宮裡最先帶給她溫暖和呵護的人,雖然這也是他的職責使然,可是他眼中對她始終如一的那份關注不是裝出來的,她不希望他會遭遇什麼不測……
而吳王姬夫差……施施心亂如麻,這個男人……她也是極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