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仲夏之夜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白以檀還在家中休養的時候,大汛悄然來臨了。

依然是個漆黑的雨夜,依然又悶又潮溼,難得沒有蛙聲蟬鳴擾人清夢,白以檀卻不知怎的突然醒了。她摸黑點了盞燭燈,披着薄衫走到廊上,院子已積了很深的水,方井裡更是開了鍋一般,不停地翻涌着。

這些天足不出戶,也不知江邊情況如何,她想了想,回屋抽了把油紙傘,毅然踏進了如瀑如簾的暴雨之中。

不去不要緊,一去正看見蘇幼瑩在岸邊指揮士兵堆沙袋,江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來,他們半截身子都浸在水裡,疊成一道最堅實的壁壘,拱衛着身後的蘇郡。

相隔不到十米的城牆上雲凜負手而立,即使斜風冷雨拍面,視線一直未離開過江岸,白以檀走近了些,感覺他的心思彷彿被迷霧籠罩,是旁人永遠無法窺探的秘密。

“王爺。”

她淡淡地打了聲招呼,舉着傘站到了雲凜邊上,烽火臺上的火光照來,隔着重重水霧的兩個身軀顯得莫名柔和,不同的是一個揪心無比,一個泰然自若。

“王爺,您一點兒都不緊張麼?”

“你覺得呢?”雲凜又把問題扔回給她。

“微臣不知道,但微臣心裡是害怕的,怕蘇郡變成汪洋大海,怕百姓流離失所。”

之前她想到徹夜失眠,根本想不起來天罡十五年蘇郡到底有沒有挺過這場水災,所以心裡一點底都沒有,就像個正常人一樣,對未知充滿了恐慌。

“你對自己親手設計的東西沒有把握?”

白以檀彎起了粉脣,笑得有些飄忽,“微臣是對命運沒有把握。”

雲凜沉默半晌,墨玉般的瞳孔輕微一跳,語聲終於有了溫度:“若付出千般努力最後仍換來一敗塗地,那不是命運負了你,是你做的還不夠。”

“微臣也不知怎麼做纔算足夠。”

“這一次,本王可以給你顆定心丸。”雲凜轉身凝視她,“蘇郡定會安然度過汛期。”

白以檀又笑了,雙眸燦若皎月,渺渺含幽,“王爺好大的口氣,不過這定心丸微臣是不會還您了,待汛期過去,微臣再替蘇郡百姓謝過王爺。”

“謝什麼?”

“謝您的配合。”

雲凜聽出來了,這話是說他不像那些只會擺架子和瞎指揮的官員,不但配合她們的計劃行事,還給予了很大的幫助,這才順利完成工事。

“怎麼,朝廷派來的人在你們眼裡就是豺狼虎豹?”

白以檀剛要開口,喉嚨突然奇癢,背過身去連咳了幾聲,怎麼也止不住,傘斜在一邊,後背很快就溼了,衣裙黏在身上,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你回去罷,莫說本王虐待臣子,病中尚要隨侍。”

白以檀喘過氣來重新站好,用帕子掩着脣說:“微臣還是在這待着吧。”

蘇幼瑩還在堤上,她不放心,還是等到雨停她上來匯合再一起回去吧。

正想着,從這個角度看去,上游陡然翻起一波巨潮,眼看着就要往蓄水大壩蓋過來,蘇幼瑩她們忙着壘牆,渾然沒意識到,白以檀霎時驚出一身冷汗,傘都鬆了,從城頭飛落下去,瞬間不見了蹤影。

“幼瑩——”

她不知不覺喊出聲,隨後扭身就往城樓側面的階梯奔去,突然一股巨大的阻力從後頭攔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掙扎,一仰頭,發現是雲凜。

一柄油傘下擠了兩個人,一個失控,一個自持。

“去也晚了。”

白以檀使勁推開雲凜,眉間驟然升起了怒意,顧不得跟他爭吵,趴到城牆上仔細一看,浪潮已近在咫尺,快要將她們淹沒,她腳一軟撲倒在地,滿心都是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雲凜捏着她的下頜強迫她往蓄水大壩那邊看去,她眨去眼中的水花,待視線清晰之後卻傻傻地愣住了——蘇幼瑩和士兵們還完完好好地待在上面,一點事兒也沒有,好像剛纔的險情只是個幻覺。

這是怎麼回事?是她燒糊塗了?

“蓄水大壩不進水,用來做什麼?”

這話點醒了白以檀,她凝神看去,大壩下方的閘門早已打開,巨浪到跟前就自動泄入了壩裡,原來他們是刻意等着這波洪峰過來,好一次性蓄完水,蘇幼瑩帶人壘牆不過是爲了防止壩上設施受損。

難怪從舟和幾個隱衛不見了蹤影,想必在下方控制閘門呢,從頭到尾都在他們的計劃之中,是她在府中養病沒人告訴她罷了。

此刻她只想一錘子敲死自己。

雨不知何時停了,壩上傳來陣陣歡呼聲,白以檀又瞄了一眼,蘇幼瑩已經帶着人往回走了,她懊惱地捂住臉,想起自己剛纔的行爲,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鑽進去。

“還不起來?”雲凜微帶涼意的話從頭頂飄下來。

“方纔對王爺大不敬,微臣有罪,不敢起身。”

天知道!她根本不是什麼懼怕威嚴誠心請罪,是沒勇氣站起來看雲凜嘲弄的表情,那肯定會讓她羞愧至死的……

“免了。”

這兩個字終於堵死了白以檀最後的退路,她咬咬牙,打算豁出去了,橫豎是一張臉皮的事,厚點就厚點吧。

她攀着牆磚準備起身,誰知怎麼也使不上勁,兩條腿浸在水裡像凍住了一樣,又冷又麻。雲凜等了半天也沒見動靜,冷冷一瞥道:“怎麼,還得本王請你起來?”

白以檀咬着脣,臉又紅又燙,半天才小聲說到:“王爺恕罪,微臣……實在起不來……”

雲凜眉峰輕沉,伸手去拉她,隔着衣料感覺到嬌軀炙燙而虛軟,緊接着另一隻手也伸了過去,略一使力,將她打橫抱在了懷裡。白以檀只覺天旋地轉,隨後腦袋磕在了堅硬的肩胛骨上,一股微苦的甘鬆味傳來。

“謝王爺援手……微臣……”

“閉嘴。”

在白以檀緩口氣的時候雲凜已經帶着她從城樓內部穿過,恰好撞上蘇幼瑩一行人,她見到兩人這個樣子先是怔了幾秒,隨後走近問道:“以檀,你怎麼在這?怎麼回事?”

白以檀沒吭聲,手腳一縮就想滑下來,雲凜猝不及防,差點將她摔在地上,連忙託着後腰把她往上一提重新抱緊,旋即怒斥道:“你想摔死是不是?”

蘇幼瑩看得膽戰心驚,伸手摸了摸她蒼白的臉,溫度都燙手。

“你發着燒還來這幹什麼?真是胡鬧!”

經過這番折騰白以檀已經昏沉得說不出話了,倚着雲凜的肩膀,感覺他們的聲音都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反覆繚繞,回聲無限。

“還不帶路?”

蘇幼瑩正準備命人接過白以檀,聽見雲凜發話頓時噤聲,轉過身就領着他們往郡守府而去了。

到了之後,發現郡守府一片黑燈瞎火,別說留門的,連個夜燈都沒有,雲凜冷着臉停下了步伐,蘇幼瑩連忙讓人舉起火把進了院子,待亮堂之後雲凜才挪步,隨着蘇幼瑩來到白以檀的臥房,彎下腰把她放在了榻上。

這一路不算近,手已經麻了。

蘇幼瑩正不知怎麼應付他,小月揉着眼睛進來了,見這陣仗嚇了一跳,再看到牀上昏昏沉沉的白以檀,瞌睡完全醒了。

“小姐,您醒醒,這是怎麼了……”

蘇幼瑩看了就來脾氣,俏臉一沉,訓道:“你是怎麼當丫鬟的?主子病成這樣還讓她跑出去了!”

“我……我……”

小月急哭了,大夫正巧來了,無形中給她解了圍,把脈檢查之後迅速開了一張藥方,蘇幼瑩接過來順手遞給了隨從,讓他趕緊去抓藥,順便詢問起病情。

“大夫,她怎麼樣?燒得這麼厲害會不會出什麼事?”

老先生撫着雪白的鬍鬚說:“先灌一碗藥看看情況,若是溫度不降半夜再加一碗,哦對了,病人是不是有哮喘病史?”

小月連忙說:“是是是,孃胎裡帶來的。”

“那可要小心照顧,若是兩病齊發會很麻煩。”

蘇幼瑩點頭,叫人多端了幾盆熱水來,然後揮退了他們準備親自給白以檀換衣,眸光不經意擡起,發現雲凜還坐在旁邊,心裡猛地一跳。

“王爺,您……”

在她官腔還沒打出來之前雲凜安然起身道:“本王回行館了。”

蘇幼瑩立刻彎身行禮:“微臣恭送王爺。”

眼瞅着他踱步離開,屋子裡的人都鬆了口氣,蘇幼瑩和小月四手並用,飛快地替白以檀換上了睡衣,然後給她蓋上薄毯,她熱得低低呻.吟。

“幼瑩,我好熱……”

“忍一忍,一會兒喝了藥就好了。”

小月給白以檀擦了擦臉,看到蘇幼瑩也是一身溼漉漉的,便說:“郡尉,這有我看着,您去換身小姐的衣服吧,再這麼下去您也該生病了。”

沒出這個岔子蘇幼瑩早就回家梳洗完了,現在確實難受得緊,便聽從了小月的建議,去隔壁房換了一身夏裝。

不久,隨從拎着幾包藥回來了,小月趕緊拿去廚房煎了,然後捧着碗回到了房中。蘇幼瑩扶着白以檀緩緩坐起,本想小口喂她,她不知哪來的力氣,就着蘇幼瑩的手一口氣喝光了,隨後便癱軟地滑回了被窩,再沒法動彈。

蘇幼瑩見這樣子不放心走,索性在郡守府洗了個澡,然後跟小月輪流看着白以檀,不知不覺,東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