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中,一盆盆嫣然清傲的菊花綻放在各個角落,桂花如金零碎點綴在依舊翠綠的枝葉間,偶然飄落一兩瓣在偌大的湖中,看那荷花漸冷。
章瀅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望着面前的一番景象,她緊抿了櫻脣,目光遙望着遠方,直到米兒喚道:“珍妃,宴會還在舉行中,若陛下回席,你不在位置上,多有不好。”
她徐徐地轉過身來,美豔的面容上那愁容一下子褪去,如同戴上了一層面具,整個人都顯得平和淡雅起來,一雙眼睛也無波無喜一般往金殿的方向行去,路上各種各樣的景色入不了她的眼,迷濛中帶着一絲思緒。
路過一處假山之時,砰的一下撞上了突然出現的人時,她才收回思緒,擡起眼看着面前的人,臉色微微有些驚訝,望着來人道:“安副統領。”
這個一臉冰冷,有着古銅色肌膚,穿着禁衛軍軟甲的高大男子正是安初陽,他發現突然從假山後出來的女子穿着華貴的宮服,立即道:“臣冒犯珍妃娘娘,請珍妃娘娘恕罪。”
他的聲音和往日裡一般的冰冷,那容貌也是棱角分明,下巴略方,說話的時候動起來一板一眼的,初見的人都會以爲他是極難相處的,只要接觸過就會知道,他只是不說話,然而那雙黑眸卻透出柔軟和親切來。
章瀅看了他一眼,心中不免感嘆,在這宮中,能見到安初陽的機會並不多,今日湊巧就遇上了,她微微一笑,將略微有些激動的心情略微收斂,玉手清擺道:“不必多禮,是我自己沒注意。”
她說話間,擡手扶了扶頭上的玉釵,餘光卻撇見地上掉落的一襲淡粉色的手帕,彎腰將那手帕拾起來,擡頭問道:“這是你的?”安初陽一個男子身上怎麼會有女人的手帕,看這手帕,成色不新,卻有正正方方的摺痕,顯然是妥帖收藏在身的。
安初陽聞言面色微微一僵,沒想到懷中的帕子竟然會掉下來,眼眸裡帶着一絲複雜的情緒,道:“這正是臣的手帕,還請娘娘還給臣。”
他的目光在那方手帕上停留,帶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專注,章瀅細細的觀摩這塊手帕,除了能看出是上等的絲綢,帕上無一圖案繡花,沒有辦法辨識是誰家小姐的,她心裡不由有些羨慕,又有些酸澀,手指捏着帕子,羨慕着它的主人,微微摩挲了一會後,遞給了安初陽,“若是喜歡她,就早日上門去提親。”當日她若是早一點讓舅舅去安府提前,今日也許她站的也就不是這裡了。
安初陽小心地接過帕子,目光之中閃過一抹愁緒,他倒是早就讓人去提親過了,甚至自己也去了,只可惜如今那個人已經做了別人的妻子,他不知道怎麼開口回答這句話,似乎不管怎麼說,都有些奇怪,更何況他和章瀅的身份,已經不是以前同鄉之情了,有些話不能說。
章瀅見此,也不置可否的一笑。事實上,她也只是隨口一說,在她的內心深處,或許偶爾還是會想起安初陽來,但是她已經成爲了明帝的妃子這麼久了,早就已經認命,她也漸漸的習慣了這種奢靡無聊,鉤心鬥角不停的宮廷生活,安初陽的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若是一個外男和她車上關係,對於她和他來那個個人都不會有好的結果。想到這裡,她也不在此處停留,輕聲道:“安副統領定然還有事務,我就不叨擾了。”
安初陽早就想要離開,他再怎麼無波無緒,章瀅到底當日跟他說過那些話的,眼前的女子是什麼身份,他記得清清楚楚,立即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樹牆後方突然傳來一聲輕詫,“什麼人!”
隨之就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米兒連忙擋在章瀅的前面,大聲道:“何人在此?”
“是我。”雲卿從樹牆後走出來,慢慢地道。
章瀅這才收了心,奇道:“怎麼你也從宴會上出來了?”
雲卿站在她左側,卻是望着前方,美眸之中帶着一絲冷光,“剛纔我過來的時候,看到前面樹牆後躲了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偷看什麼。”
章瀅想起剛纔自己和安初陽站在這裡,眸色微沉,“那人是誰你看到了嗎?”
雲卿聞言,望着章瀅的面色,“我派了丫鬟去追了,剛纔你在這裡做什麼?”
對着雲卿,章瀅並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她朝着後面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宮女立刻站遠了形成一個環形,避免有人偷聽,章瀅這才低聲道:“方纔安副統領經過這裡,他掉了東西,我撿起來還給他。”
雲卿盯着章瀅的面色看,見她除了擔憂外並沒有其他的神色,曉得當日的事情她是真的放下了,不管是心裡放下了,還是理智放下了,只要不再想其他,就對章瀅有好處。
過了一會,桑若回來朝着雲卿道:“世子妃,那人追到暖玉堂後就不見了。”她雖然身手不錯,然而現在在宮中是以雲卿丫鬟的身份出現的,自然不能隨便亂走,惹人注意。
以桑若的身手都沒有追到那個人,只怕那人身手也是不弱,就算對上了,只怕也會引起不小的動靜。只是這個人潛藏在那裡偷看,若是路過的也就罷了,要是特意的,只怕是別有用心。
“看清楚是男是女了嗎?”章瀅問道。
桑若道:“看樣子,應該是個女的。”
“女的?”章瀅和雲卿兩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一個意思,能逃到安嬪的暖玉堂裡去,對宮中的路線應該很是熟悉,畢竟暖玉堂便是離此處最近的妃嬪宮殿了,等會到了殿中,只要詢問不在場的妃嬪,也許會有她們想要的答案。
“你怎麼會出來?”
雲卿望着章瀅,見她此時面色如常,微微嘆了口氣道:“剛纔在殿內我發現你神色有些不定,便想來問問你,那玉嬪你是不是認識?”
章瀅先是一怔,隨後又輕輕的笑了起來,雲卿本就擅長觀察,又善於捕捉細微之處,自己以爲藏的不錯的神情被她發現也不奇怪,她轉過身,緩緩的一笑,走到假山下的鳳尾蘭邊,望着碧綠清秀,優雅香濃的花兒,眼眸深幽如海,音色幽幽地道:“我不認識她。”
不認識她?那在宴會上的神色爲何會如此古怪?雲卿暗暗皺了皺眉,卻聽章瀅頓了頓後,接着道:“但是我知道她跳的那支舞。”
舞?雲卿眸光裡微帶疑慮,“玉嬪剛纔獻上的那隻舞應該是《如仙》,此舞難度雖然比較高,然而能跳此舞的人也不在少數。”
“對,這支舞是沒有什麼太特別的,雲卿你博覽羣書,心思機敏,但是你肯定想不到,這支舞曾經是元后跳給陛下看的第一隻舞。”章瀅轉過頭來,雙眸如同嵌着黑色的水銀丸,背在陰影處,莫名讓人心頭一震,那緩緩的話語聲彷彿帶着一種魔力,使得雲卿的目光也從疑慮變爲了清晰。
她聽了章瀅說的這句話後,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縱使她對那位曾經短短坐在皇后位置上不到一年的元后賈漪蘭不甚瞭解,也能夠想像得到,今日那玉嬪之所以能得到陛下的喜歡,她的容貌氣韻乃其一,她的獨特性格是其二,但是最重要的應該還是這隻舞,和元后見到陛下時跳過的第一隻舞一模一樣。
這麼多年來,陛下後宮有無數的宮嬪,卻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對誰格外的寵愛,然而去年有了章瀅一躍成妃的特例,今年又有了玉嬪的出現。她望着章瀅那又露出了幾分迷離的眼神,若單單是玉嬪跳上這麼一支和元后相似的舞,章瀅又何必露出那般的眼神,恐怕章瀅入宮受寵的原因,和這位元后也脫不了關係,只有這樣,才能爲章瀅的異常找到了理由。
“你猜到了吧?”章瀅冷冷的笑了一聲,“這些還都是魏貴妃說,你與元后的容色略有相似,而我是性格相似,最有意思的是,當年元后喚陛下就是‘明郎’……”她邊說又翹起了嘴角,帶着一點點譏諷的弧度,卻沒有憤恨,不知道是知道了真相之後已經忿恨過了,還是因爲對明帝沒有情感而顯得平靜,“二十年前,元后誕下五皇子不久後便薨了。民間有傳言,人死後魂魄在陰間三日之後便會過孟婆橋投胎轉世爲人,銜玉而生,十八年華,真是想不得封都難啊。”
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像是將心中要說的都隨着這一嘆而走,那精美的五官映在光暈裡,有一種薄輕的媚意。
民間有個說法,陰間一天,人間一年,玉嬪若是十七歲,也許今日她得封的也是一個妃位了。
德妃是當年元后的閨中密友,對於往年宮中發生的事情自然知曉,她之所以幫助章瀅,也是有這一點在其中。
雲卿淡淡的一笑,“管她是像也好,不像也好,你是珍妃這一點,沒有人能否認,她再好,也不過是玉嬪而已,比不得你的。”
章瀅嘴角慢慢地浮起一抹笑容來,如海棠一般的面容頓時明豔,擡手慢慢的將頭上的玉釵扶了扶,挑眉道:“可不是,經過今日這一遭,只怕宮裡面的人不敢再輕易惹我了。”魏貴妃當初對章瀅說出元后的事情來,自然以爲她對明帝是一片癡心,誰會知道她當初的迫不得己呢,知道這一點,不過是讓她對日後更有把握而已。
雲卿從她那月華珍珠上掃過,低低的笑了笑道:“魏貴妃在你手上吃了這麼大的虧,自然不會甘心的,你還是小心點爲好。我們現在回席吧,還要問一問剛纔有誰也沒有在殿中的。”
待雲卿讓人查清楚當天那個時段不在殿內的女賓,共有三人,一人是碧嬪,一人是新晉的玉嬪,以及戶部侍郎辛曠的女兒辛蝶兒。這三人,玉嬪是今日剛剛進宮的,辛蝶兒也甚少來到宮中,只有碧嬪對宮中的一切都甚爲熟悉。但是這並不百分百確定那個人就是碧嬪,或者是這三人中的一人,雲卿囑咐章瀅要多小心。
宴會散去之後,金殿中的人都散了,雲卿和御鳳檀上了馬車,朝着瑾王府駛去。
“四皇子能想出這麼個辦法來,還真是讓人驚奇。”他斜靠在馬車上,一雙眸子流澈如湖,一手撐着下頜,似乎覺得頗有趣味,說話間口齒裡有着淡淡的酒味,在車廂裡呼吸可聞。
雲卿知道他剛纔和官員一起喝了不少酒,那雙眼亮晶晶的,比起往日裡更多了一份愜意迷醉,那容貌有一種攝人心魂的瀲灩美意,難怪宴會上不少少女望着她都是一臉豔羨,她不由一笑,衝了一杯醒酒茶遞給他,笑道:“這法子倒也不錯,皇后如今被幽禁,四皇子在後宮之中也需要有人替他吹吹枕邊風,暗地裡塞人不如明裡送,還找了個這樣有奇玉的女子,陛下自然會喜歡。”
抿了一口濃郁的茶湯,御鳳檀勾脣一笑,容色越發的慵懶,目光倒是漸漸的清明起來,“你不爲珍妃擔心,她又多了這麼一個強勁的對手?”雲卿在宴會上對章瀅的關注可瞞不過他的眼睛。
見他如此問,雲卿料想今日她的動作御鳳檀都看到了,想到章瀅所言,眸光變得柔和朦朧,輕輕嘆息了一聲,“從她今日在殿上的手段來看,我不必太過掛心了。她所在的地方,要擔心的實在是太多,求人不如求己有用。”她又不在宮中,能幫的始終有限。
“這話倒是讓我放心多了。”不知御鳳檀什麼時候坐起來,歪到了雲卿的身上,“就怕你老是記着別人,不記得我。”
他整個身子都靠在雲卿身上,雖然身材標準可體重不輕,雲卿使力推了他一下,“靠那邊去,你好重,我都坐不起來了。”
“我的頭好暈,卿卿,讓我靠一下。”御鳳檀反而更爲靠過去,乾脆把臉都埋到了雲卿的心口,囁嚅道。
鬼呢,醉了還能像剛纔那樣問話,真是……雲卿好笑地搖了搖頭,卻還是扶着他躺在了自己的腿上,“靠就靠,別亂動啊。”
“嗯。”御鳳檀宴會上也確實是喝多了一些,靠在軟綿綿的腿上,閉上眼開始休息了起來,雲卿將他臉上的髮絲輕輕的拂去,看着他呼吸聲漸漸平穩,高高的鼻樑像是山巒一樣挺直,伸手想去撫摸,卻又頓住。就在此時,卻聽到外面有不正常的騷動。
她微微蹙眉,擡手將車簾微微掀開一些,從窗紗往外望去。
此時車輛正行駛在大道之上,光線明亮而行人頗多,只見左邊衆人圍了一個圈,好似指指點點的在說什麼。雲卿蹙了蹙眉,想要移動又見御鳳檀沒有醒來的痕跡,又坐着不動。
桑若見她如此,知道她擔心吵醒御鳳檀,便做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出去看一看,得到雲卿的允許後,便掀開簾子站到了小臺上看去。
只見那人羣之中圍着一個矮漢子,他全身不停的顫抖,皮膚髮黑,大喊:“好冷,好冷……”
秋高氣爽之中,他穿着一件薄襖,卻是一副冷的發寒的樣子,實在讓人覺得詭異,所以人們看到他,都只敢遠遠的望着,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詢問,有那膽子大心腸好出言問話:“兄弟,你怎麼了?”
那人也不回答,然而卻是雙膝一跪,直接翻倒在地上,四肢攤開,皮膚上沁出絲絲的血跡,也不像開始那樣顫抖低呼,好似已經斷氣了一般。
“讓開,快讓開!”之前已經有人去喊了大夫過來,此時那身子胖胖的大夫急急忙忙的提了藥箱趕了過來,老百姓的心靈大多是善良的,人命要緊,趕緊讓出一條路給大夫通過。
一看那人的症狀,大夫眼底露出了一絲驚意,走到那人的身邊,蹲下來捏着那人的手腕一摸後,臉色猛然一白,迅速的從藥箱裡拿出一大瓶白酒衝着診脈的手指,將那瓶白酒衝完之後,將瓶子一丟,連連退後,那驚恐的眼神像是看到了鬼一般。
衆人不免吃驚道:“大夫,怎麼了?”
那大夫背起藥箱,對着衆人充滿懼意的大呼道:“快離開這裡!這人死於鼠疫!是鼠疫啊!”
聞言,人羣大驚,忙不迭的朝後退開。關於鼠疫的恐怖,早在民間就有一句話表達了出來:東死鼠,西死鼠,人見死鼠如見虎。鼠死不幾日,人死如拆堵!
桑若瞳仁收縮,返身鑽進車廂內,聲音輕盈卻乾淨利落道:“世子妃,大夫診斷一名百姓死於鼠疫,我們是否立即離開此處,以免被傳染?”
她說話與其他的丫鬟不同,有着暗衛特有的言簡意賅直切重點,雲卿暫時還不習慣,但是覺得很好,凝神朝做鳥獸狀分散的人羣的望了一眼,面色漸漸的凝重了起來,點頭道:“回府。”然而眸光卻一直透過窗紗,望着那個躺在地上的矮漢,在斜輝之中閃爍不定。
------題外話------
雲卿眸光閃爍不定,她閃什麼呢……噢ho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