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年瞞天過海不成,反被自己老爹揭了底,欺君、蔑君、意圖造反,三大罪名落下來,原本是足以讓鍾家滿門抄斬了,但崔繹卻並不打算這麼做。
“朕登基還不足一年,不宜大開殺戒,何況鍾家當初亦是保駕有功,怎能一竿子撩翻一船人?”散朝後,崔繹將幾名老臣召到御書房,討論起如何處理鍾家的事。
方尚書拱手道:“皇上宅心仁厚,實屬難得,可若不重辦鍾家,往後居功之臣紛紛效仿又該如何是好?”
一旁的李尚書則不以爲然:“哪裡會有這麼多想要造反的人,鍾年不過是個貪得無厭、鼠目寸光的小兒了,不足以爲懼。況且鍾遠山事先被矇在鼓裡,確實不知情,晏和郡主又已經慘死,皇上若再重辦鍾家,天下人該怎麼看皇上?”
幾名老臣分爲兩派,一派主張嚴懲鍾家,另一派則主張寬仁以待,雙方你來我往,引經據典,爭得面紅脖子粗,崔繹只端着參茶不說話,一會兒看看這邊,一會兒看看那邊。
待老臣們都吵累了,他才說:“朕剛纔聽了你們說的那些話,其實說來說去都是一個道理——其情可憫其罪當誅,朕說得對不對?”
衆臣一齊稽首:“皇上英明。”
“那朕有個想法,說出來給衆位卿家聽一聽如何?”
“臣等洗耳恭聽!”
崔繹把空茶盞往杜衷全手裡一遞,說道:“鍾年攛掇靜王造反,鍾遠山雖不知情,但子不教父之過,他也不能完全脫罪,就擬剝了他江州侯之位,調他到京城朕的腳下來做事,來給朕練兵,也算是他的本行。鍾府撤下馬碑,鍾遠山之妻張氏,也是造反的同謀,按律令也應斬首,但念在她是晏和郡主的生母,且二十幾年來相夫教子亦是不易,朕就饒她一命,貶爲庶人,與其孃家人有親緣瓜葛之輩,永世不得入後宮、朝堂。”
“謝家與葉家早有不臣之心,即日起廢除謝氏皇后封號,着男的發配嶺南,給儺人做奴隸,女的充教坊樂伎,如有人不服,企圖反抗,再實行連坐,一人造反,全家斬首。”
方尚書謹慎地發問:“不知皇上將鍾將軍召回京城後,打算封他個什麼官職?”
崔繹支着腮幫子唔了一聲,漫不經心地道:“隨便封他個四品五品的小官做做,不會比諸位大人的烏紗帽大,這一點可以放心。”
方尚書在內的數名三朝老臣頓時好不尷尬,一個個老臉通紅,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百里贊在一旁忍笑看戲,冷不防崔繹點了他的名:“百里少師怎麼看?”
“回皇上,微臣覺得皇上的處理恰到好處,”百里贊戲謔地笑道,“恩威並施,寬嚴有度,與皇上聖明之君的名號實在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說着擠擠眼——又是娘娘支的招?
崔繹右手接過茶杯,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不全是。
事實上持盈是希望他把鍾遠山調往涼州,駐守三五年,再請回來,官復原職,只剝奪爵位,俸祿照領,這樣既堵住了大臣們的嘴,又能讓鍾遠山有效忠的機會——畢竟崔頡還在西北邊不知道哪個旮旯裡活蹦亂跳着。
持盈的想法是,讓鍾家慢慢與皇室疏遠,最後迴歸一個普通的家族,泯然衆人也就罷了,可是崔繹顯然有另外的打算,把鍾遠山調到京城來,官是降了沒錯,但地位卻升了,誰敢在天子腳下對天子的舅舅不敬?等同於變相地保了鍾遠山的命。
大臣們退下後,百里贊問:“皇上,先帝逃往西北,入了涼州境內後便不知去向,皇上何不派鍾將軍前去肅清反賊,好讓他戴罪立功?”
“持盈的想法和你的是一樣,都覺得應該把鍾遠山派去涼州,”崔繹憮然摸着粗糙的下頜道,“可你們有沒有想過,二舅他畢竟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再上陣廝殺,朕恐怕他活不到凱旋歸來的那一刻。”
百里贊點點頭:“這倒也是,不過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或許鍾將軍自己也希望能繼續爲皇上馳騁沙場、平定江山,皇上不如問過他自己的意思,再做決定。”
崔繹卻斷然拒絕了他的建議:“不,此事朕意已決,你不必再多說。”
百里贊不覺驚訝,覺得眼前的帝王都有些陌生了,忍不住問:“臣斗膽問一句,皇上這麼安排的用意何在?”
崔繹豎起最末的兩根手指晃了晃,意味深長地說:“朕這麼做有兩個原因,一個就是剛纔朕已經說過的,朕不想看到二舅死在涼州,朕相信朕的母后也不希望會有那一天,而第二個原因……”
百里贊從他眼裡看到了久違的嗜血殺意,一瞬間就明白了過來。
“朕要御駕親征。”
御駕親征,一個說來容易做來難的詞,放眼過去幾千年朝代更替,每一朝的開國之君都是在馬背上得了天下,可後世子孫卻絕少再踏上戰場——即使有那麼一兩個,也不過是爲了鼓舞士氣,穿着盔甲上去呼喊幾聲,敵人殺不死,還要己方勞師動衆地去保護,說是添亂也不爲過。
可崔繹與他們不同,他是一個在馬背上長大的王爺,穿上龍袍就是天子,披上鎧甲就是將軍,在老將們紛紛告老還鄉的今日,年輕的後起之秀也如雨後春筍般接連涌現,可在這些年輕一輩的武將中,卻沒有一個能趕得上這位年輕的君王。
新帝要御駕親征的消息先是在朝堂上傳開,然後傳到民間,最後才由年嬌嬌傳遞進宮,送到持盈的耳邊。
持盈聽了這消息,手中的繡活停了下,又若無其事地繼續繡了起來。
年嬌嬌見她毫無反應,便伸手扯她袖子:“皇貴妃姐姐,你怎麼不說話呀,這傳聞是真的嗎?皇上真的要御駕親征?”
持盈微笑道:“這是前朝的事,你若想知道真假,大可問徐將軍,何必來我這兒找答案。”
年嬌嬌嘟起嘴,不滿地小聲說:“元恪什麼都不告訴我,說我是小孩子,亂聽亂講話。”
持盈笑起來,摸摸她的頭道:“你啊,今年也十六了,可看起來還是一副長不大的模樣,難怪徐將軍把你當小孩兒看。”
年嬌嬌傲嬌地一哼:“不說就算了,等再過兩年,我就長得比他還高了,到時候我也要拍着他的頭叫他小孩兒。”
持盈忍不住又是笑,笑過之後,心頭卻是一片惆悵,嘆了口氣,道:“有時候男人瞞着你一些事,未必是看不起你、不信任你,而是他們想保護你,你明白嗎?”
年嬌嬌翻眼看着天花板:“他就是看不起我,把我當小孩子看。”
“再過幾年你就懂了。”持盈悵然若失地望向窗外。
六年。
本以爲很漫長的一段時光,卻不知怎的,就如白駒過隙般溜走了,持盈也是在午夜夢迴時,才猛然想起來,再過兩個月,就是前世崔繹戰死白龍崗的日子。
怎麼辦?要告訴他嗎?承光二年的十月就是你的死期,如果不想死,就哪兒也別去,什麼也別做?
重生以來她改變了太多的東西,但是也有她所不能左右的事,例如崔煥的死,命中註定他在崔頡登基後不到一年裡就會被毒殺,即使持盈已經很大程度上使命運發生了偏移,降臨在這位王爺頭上的厄運還是沒能被躲過。
那麼崔繹呢?他又是否能躲過白龍崗身死的劫數?
持盈對未知的未來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最初依附於崔繹,就是爲了要活下來,然而時至今日,二人之間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男女之情、夫妻之情可以概括的,如果崔繹不幸身死,她是絕對無法在這個世間獨活下去的。
入夜,雲雨纏綿過後,崔繹打了個哈欠,就要閉上眼睡覺,持盈卻爬到他胸口上伏着:“應融。”
崔繹帶着一臉事後的慵懶笑了笑,問:“還不夠?”
持盈問:“你要去涼州?”
崔繹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但並沒有否認:“對。”
“什麼時候去?”
“你放心,我不會去很久,年前一定回來,”崔繹將被子拉過她肩頭,免得她着涼,“這一仗非打不可,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去。”
持盈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想阻止你,我想和你一起去。”
崔繹愣了下,還以爲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想和你一起去,”持盈雙手環着他的脖頸,“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個冰冷的皇宮裡,帶我一起去,不管最後你是輸是贏,哪怕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崔繹的心臟猝不及防地被這話擊中,一瞬間胸腔內甜蜜與苦澀交織雜糅,千言萬語也無法概述此刻心情的萬分之一,好像所有的表達方式都失去了作用,無論是言語、表情或是動作。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世間至愛至求,莫過如是。
“你……怎麼會突然說這種話?”崔繹匆忙整理好混亂的思緒時,持盈已經伏在他胸前泣不成聲了,“別哭,哭什麼?”
前一世的武王崔應融在她的意識裡只是一個符號,這一世的他卻超越了持盈的父母妹妹,成爲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起親人的生離死別,她竟更無法接受這個男人會死在自己前面的任何可能。
一想到他會死在硝煙四起的戰場上,會有人用長矛刺穿他的胸膛,或是揮劍砍下他的頭顱,那種痛苦就好像已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樣,當他倒下後,會有馬蹄無情地踏過他的軀體,那濺起的泥水和着血,順着臉頰劃過……
粗糙的手指抹過她的臉頰,擦掉了一滴滑落的淚珠,崔繹半坐起來,將她抱在懷裡,又用被子把兩人裹起來——雖說這大夏天的也沒這必要,但卻能給人以安全感,持盈挨着他堅實可靠的胸膛,又被擁在溫暖的被窩裡,哭了一陣,悲慟勁過去了,人也慢慢冷靜下來,不哭了。
“緩過來了?”崔繹用掌心擦去她睫毛上掛着的淚水,“到底怎麼回事,怎麼一聽說我要親征,就哭得跟個小孩兒似的,從前我要外出打仗的時候你不會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