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長孫持盈?”在持盈跟着崔繹行禮後,鍾遠山徐徐道。
持盈略上前一步,再次欠身行禮:“正是。”
鍾遠山眯着眼打量她,那神情和崔繹有三五分相似,看來這甥舅倆雖然沒怎麼見過面,骨子裡有些東西還是一樣的。
“之前應融以死相逼,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問他爲何突然想要這天下了,他說是因爲你。”
持盈怔了怔,但很快就釋然了,的確,崔繹是在被迫娶了謝玉嬋的那晚,才下定決心要同崔頡爭皇位,說是因爲自己並不爲過。
然而鍾遠山卻話鋒一轉:“因爲你,讓他覺得他能夠與皇上一搏,能夠坐上那九龍金椅,能夠成爲一代明君。我初聽之下,還以爲你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現在一看,也沒什麼不同尋常之處。”看她的眼神頗不以爲然。
崔繹眉峰一抖,眉心蹙起,似乎對舅舅的這番話很反感,又不好頂撞。
持盈聞言,莞爾笑道:“二舅此言差矣,持盈是不是三頭六臂、有沒有過人之處都並不重要,要做皇帝的是王爺,只要王爺有能耐就夠了,畢竟種子種下去,最後長出什麼是由種子說了算,而不是地說了算。”
堂中三人齊齊愣了下,那知縣禁不住讚歎起來:“王妃此言甚妙!”
崔繹也側過頭看着她,表情十分複雜。他從未懷疑過持盈對於自己人生改變的重要作用,招賢納才,籌糧備戰,甚至願意伏低做小,只爲他能有更得力的靠山,更未雨綢繆地做好了被貶謫的準備,從谷種,到農耕技術、醫術……凡是可能用到的,她都鉅細靡遺地考慮到了,可以說他崔繹能有今天,全都是託持盈的福。
但持盈卻對鍾遠山說,有能耐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便是將這兩年來的成就,歸功於他。
如此一個深謀遠慮、聰慧過人的女子,在面對旁人的質疑時,自比爲土地,甘願默默奉獻,而不居功自傲。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賢內助,不過如是!
“長孫持盈,我承認你的確與衆不同,”鍾遠山也稍微收起了輕視之色,語氣變得鄭重起來,“不過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持盈微微一笑:“洗耳恭聽。”
鍾遠山意味深長地道:“倘若土地貧瘠,寸草不生,那麼種子再好,也是白搭。”
話語中暗含讚許之意,持盈含笑道謝:“是,多謝二舅教誨。”
至此,對持盈的考驗算是暫告一段落,鍾遠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嗓,道:“宣州魚米豐饒,兵精糧足,不是說打就能打的,你們趕了幾天的路,應該很累了,先去休息,明日我們再具體商量。”
他這麼說,也就是答應了的意思,崔繹眉頭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忙道:“多謝二舅。”
持盈也終於明白了爲何之前自己問他是怎麼說服鍾家人,他三緘其口不願提起,原來他根本就沒擺平人家!鍾遠山是武將,更是智將,不會因爲外甥的三言兩語就動搖,畢竟造反不是兒戲,一旦失敗就是遺臭萬年,在鍾遠山的眼裡,崔繹根本就不堪擔天下大任,那麼就算是親外甥,他也不會幫。
如果所有的外戚都像他這樣,中原江山定能萬世一系,永享太平。
“我說王爺怎麼不願意提,原來王爺說不過二舅。”
回到客房休息後,持盈捶着痠痛的肩膀擠兌道。
崔繹臉一紅,死鴨子嘴硬:“誰說我說不過他?多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說服他,我是擔心你!怕你被你爹還有皇兄抓去,然後這樣那樣,到時候就算是說服了二舅也晚了!”
持盈啼笑皆非,擺擺手息事寧人地道:“好好好,王爺厲害,王爺最厲害了,明天還要去和二舅商量攻打宣州的事,今晚就早點休息吧!這些天你又是泅水又是趕路的,還要提防朝廷的軍隊追來,人就沒放鬆過,這麼下去身體可吃不消。”
崔繹“唔”了聲,趁她轉身放帳子之際,從後面一把將人抱住:“是得好好放鬆一下。”
持盈被他撲得一趔趄:“哎哎哎!我說的不是這個!”崔繹只當沒聽見,摟着她滾到牀上去,再反手扯上帳子,不一會兒裡頭便傳出旖旎的喘息聲,木牀吱嘎輕晃,直到夜深才停息。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就都起了,吃過早飯以後,府裡下人來傳話說鍾遠山請他們到書房去商量事情。
持盈在妝鏡前反覆描眉,崔繹看得無語,道:“又不是新媳婦見公婆,螺黛濃些淡些又有什麼關係。”
“王爺還知道這叫螺黛?”持盈揶揄了他一句,“今天的見面非同小可,咱們一會兒要見的,到底是王爺的二舅鍾遠山,還是朝廷的江州牧鍾遠山,現在還說不準,所以必須用心。”
崔繹怔了下,反問:“二舅不是已經答應助我了嗎?要不也不會請我們過去商量。”
持盈用小指抹了抹眉尾,對着鏡子端詳自己,總算滿意了,這才起身:“沒那麼簡單,二舅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又是一家之主,他的決定,同時決定了整個鍾家、整個江州,甚至是天下的命運,王爺等着看吧,一會兒他肯定還要再考驗我們幾回,王爺心裡清楚就行,不必說破,更不要和他吵起來,須記得,自己將來是要做皇帝的人,要有容天下的肚量。”
崔繹笑起來,點點頭:“知道了。”
持盈猜得不錯,鍾遠山在書房等他們,並不完全是商量戰術,更多的還是要確認這麼做是否能成功、是否值得。
三人落座,丫鬟看茶,今天知縣就不再做陪,讓他們自家人關着門說話。
鍾遠山看起來不如昨天那麼精神了,想必昨夜也是左思右想,反覆考量,沒有睡好,但他身上那股懾人的氣勢仍然沒有減弱。
他開口便說:“皇上甫一登基,便着力於打壓諸王,收回兵權,更與北狄王呼兒哈納簽訂了友好協議,約定未來十年內互不侵犯。皇上是高瞻遠矚的,他早就料到你們會反,會來求我,求鍾家,先帝在位時,我手握江南三州超過五萬的兵力,包括一萬水師,可現在皇上只留給了我八千水師和不到兩萬的騎步兵,宣州卻有足足三萬兵力,再加上朝廷隨時可能從其他州增調兵力支援宣州,甘州軍有八萬,萬州軍有兩萬,再加上京城還有六萬禁軍,加起來是江州軍的十倍都不止,你們倒是告訴我,這一仗要怎麼打?”
崔繹心中暗歎一聲,鍾遠山果然一上來就是重棒當頭,真是一點情面也不看。
持盈不慌不忙地露出微笑,說:“論兵法,就算是王爺也未必及得上二舅,我就更不用說了,所知甚少,說不出什麼道理來,只是這打仗,人少打人多,未必就不會贏,往遠了說,史書上以少勝多的戰役也不少,我叫不上名字,二舅應該比我更清楚纔是,往近了說,去年夏天虎奔關之役,燕州軍以良莠不齊的兩萬兵力,拒北狄十萬雄兵於關外,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嗎?”
她的話中不可避免地摻了些誇大的成分,但都無關緊要,虎奔關之役燕州軍以少勝多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是沒法否認的。
“虎奔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關外地勢不平,不易展開大規模攻城戰,再加上夏季塞外少雨多大風,只要燒了北狄人的糧草,退敵自然不在話下,”鍾遠山顯然也是有備而來,沒有被她反將,而是一語道破了虎奔關之役取勝的天時地利,又將宣州與之相對比,“反觀宣州,雖多丘陵,但地勢起伏不明顯,適宜平原會戰,宣州又有大楚糧倉之稱,倉中糧食足以支撐一年以上的持久戰,而且他們爲主我們爲客,我們非但不能故技重施,在糧草上打主意,反而要提防朝廷釜底抽薪,切斷江州軍的糧草補給線,到時候兩面夾擊,背腹受敵,下場,不用我再說了。”
持盈統共沒看幾本兵書,更沒有實戰經驗,被他這麼一說,便垂下了頭,不知該怎麼辦了。
崔繹卻是打過不少硬仗的人,稍加思索便說:“我對宣州地形不熟,二舅說宣州多丘陵,那就總有適合伏擊的地形,朝廷人多,我們人少,就不要和他們硬碰硬,可以採取迂迴作戰,弓箭手預先埋伏好,然後以退爲進,誘敵深入,騎兵高處衝鋒,步兵外圍阻截,蛇雖長,斬作數段也就好對付了。”
鍾遠山又問:“那糧草問題你怎麼解決?”
持盈試探着問:“就地解決?我記得兵書上說以戰養戰,攻下一座城,不就有糧食了嗎?”
鍾遠山立刻肅然駁斥:“那不一樣,若是農民起義、征伐蠻夷,可以不顧後果不計代價,只要勝了就行,這時候以戰養戰是最好的選擇,可起兵造反不一樣,打仗的時候你掠奪的越多,就越容易失去民心,而且你還必須考慮這個爛攤子將來如何收拾,宣州一年的糧食產量是北方四州之和,一旦因爲戰事耽誤了農耕,來年便有數十萬人要餓肚子,到時候北狄人趁虛而入,剛到手的江山,就又白送出去了。”
持盈大窘,忙道:“是我錯了,沒考慮周全,二舅說的是,不能打出一個爛攤子沒法收拾,王爺的本意也是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如果再弄得民不聊生,那反而是罪過了。”
鍾遠山哼哼冷笑,手一抄,慢悠悠地說:“只要是戰爭,就必然會民不聊生,如果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就不該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