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殿中,即便阿蓁睡下,殿內依舊有兩名宮女在守夜,皇帝特意叮囑,要好生伺候縣主,貼身伺候,這貼身二字,就很值得考究了。
阿蓁早早就上了牀,殿中熄了燈,漆黑一片。
兩名宮女就在簾子外裡守夜,阿蓁睡前吩咐兩人取了棉被,能睡一下就睡一下,但是兩名宮女卻說不必,只站立在簾子外候着。
阿蓁也不管她們了,職責所在,她們也是沒有辦法的。
亥時左右,阿蓁靈魂出竅,去了東宮。
東宮依舊燈火通明,只是,卻沒有什麼人聲,一片的死寂。
阿蓁飄過東宮每一個殿閣,都沒有見到冷君陽。
她暗自思忖,他去了哪裡呢?這麼冷的晚上,他還要事情要辦?
找不到他,阿蓁只得怏怏離開。
冷君陽去了逍遙王府。
他從來沒有去過逍遙王府,自從冷逍陽被封爲親王賜府另居之後,他就很少和他來往。
這是頭一次,踏入逍遙王府的大門。
踏入王府,院子裡各處都掛着燈籠,映照院子光亮如白晝,怔怔地站在燈籠前,他彷彿纔想起,其實逍陽一直都很怕黑。
從小就怕。
母后以前特別喜歡抱着他們兩個睡覺,逍陽總會躲在最裡面,跟母后說宮中嬤嬤說的鬼故事,然後一晚上都睡不着,母后會拉住他的手,跟他說世間沒有什麼可怕的,鬼也不可怕,只要我們的心正,就不懼怕任何邪惡的東西。
但是逍陽還是很怕鬼,所以,之後聽說他學道術,他也有些意外,他這麼害怕,怎麼學道術?
“想什麼呢?”
旁邊傳來逍陽清啞的嗓音,他緩緩轉身,看着他。
他一身素錦衣裳,面容的膚色在燈光紅衣的映襯下,顯得特別蒼白,原來,當他不穿紅色衣裳的時候,臉上是一點血色都沒有的。
原來,他一直穿紅色衣裳,就是想讓自己看起來多一點血色。
心驀然痛得很,痛得連呼吸都十分困難。
“逍陽,我得了些寶貝,想送給你。”他輕聲說着,看着他沒有什麼表情的臉。
冷逍陽怔了一下,神色忽然變得晦澀,眼簾垂下,淹住黯然的眼色,“是什麼寶貝?”
“很多,很多。”他慢慢地說着,“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買了好多好玩的玩意,都是你小時候喜歡的,但是我不知道你現在還喜歡不喜歡,所以,我沒有送給你。”
這些年,但凡出征,巡視民間,或者是到外地辦差事,他都會在當地蒐羅很多玩意,當中有值錢的不值錢的,他都會買回來。
而在戰場上,他也撿過戰地士兵們遺落的東西,染血卻奇形怪狀的石頭,弓箭,斷劍……
逍陽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沒有邏輯的,但是,他覺得他喜歡,他都會買,都會撿。
“你不該來。”冷逍陽嘆息一聲。
“我該來。”冷君陽眸色深沉,“我早就該來了。”
“這樣一來,我多年所做,統統白費。”
“讓他怎麼想便怎麼想吧,橫豎,他並沒有善待你。”冷君陽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恨意。
冷逍陽輕笑出聲,“至少,他留着我這條命。”
“中的是什麼毒?”
冷逍陽挑了一下眼皮,淡淡地道:“什麼毒都不打緊,他每年都會給我解藥,我死不去。”
“是的。”冷君陽想起皇祖母所說,每年的解藥,不過是一種毒藥,只是以毒攻毒,卻不能解毒,毒素在他體內日益加深,相信有朝一日,他真的給瞭解藥,他也於要花很長的時間,去解身體的其他毒。
“爲什麼不找阿蓁幫你看看?”冷君陽問道。
冷逍陽哼了一聲,嘴角譏諷,“沒用,這種毒,不僅僅是毒,還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毒咒,沒有人能解開。”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冷君陽並不相信敬貴妃是爲了討好父皇。
“她恨我。”他淡淡地說,語氣並無特別的情緒,雲淡風輕得彷彿說別人的事情。
冷君陽實在不明白,他所知道的版本,是當初敬貴妃生出逍陽之後,覺得逍陽長得難看所以不喜歡他,然後送到皇后宮中撫養。
但是沒有一個母親會嫌棄自己的兒子長得醜的,如果因爲這個原因要送走逍陽,他不信。
“她親口說的,她說,我的出生毀了她所有的修行,她恨我。”冷逍陽彷彿怕他不相信,又加了一句。
“我真不懂,怎麼樣的恨才能讓她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手?她爲何狠毒至此?”冷君陽心疼他,對敬貴妃也是恨極了。
“她愛那昏君,嫁給他也不會毀掉她的修行,但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她的師父爲了保住她的性命,毀掉她的修行。”
這過程,他們肯定不懂,但是,既然是毀掉自己的修行生出來的孩子,應該更加愛惜寶貝纔是,怎會憎恨至此?
“不要想了,是過去的事情。”冷君陽不忍他再說下去,他不是當事人,聽了都覺得難受,真不能想象逍陽他是會有多痛苦。
冷逍陽卻勾出一抹淡漠的笑容,“我也從來不曾愛過她,所以,她是否憎恨我,我都不在乎,我有母后,她對我的意義,就是生了我出來,這一點,我已經還給她了,只可惜,是她自己福薄,受不起。”
冷君陽不明白地看着他,冷逍陽卻不再說了,“你回去吧,我沒有什麼可以跟你說的。”
冷君陽望着他,眼底漸漸浮上哀傷之色,“我要娶妃了,你好好地對阿蓁。”
冷逍陽一怔,聲音微涼,“什麼意思?”
“淮國和親,我要去長嶼公主爲太子妃,這是皇祖母的安排。”冷君陽靜靜地說着,聽不出任何情緒。
冷逍陽陡然惱怒起來,“你混蛋,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獨孤蓁救母后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跟昏君退婚,她喜歡你。”
冷君陽微微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答應皇祖母?”冷逍陽惱
怒地道。
“逍陽,還記得我第一次掛帥出征回來,你跟我說,要爲母后報仇,那時候我沒答應你,知道爲什麼嗎?”
“當然知道,你怕死,你怕背上逆賊之名。”冷逍陽冷冷地道。
“怕死?那我上戰場便不怕死嗎?在戰場上,我受過的重傷,起碼有十餘次,而其餘輕傷不計其數,有八次,我差一點活不過來,就這樣死去。你說我怕死嗎?怕的,但是我知道在戰場上怕死沒用,就算怕死,你還是得上,因爲,身爲元帥,一旦起了怯意,三軍必然潰不成軍,而我有萬里疆土,有千萬百姓和家園要守護,我不能退,我甚至不能怕。我不喜歡回朝,因爲這裡的勾心鬥角,比起戰場的殺戮更甚,而且,這是親人之間的殺戮。”
冷逍陽盯着他,聽他一直說,只是冷硬憤恨的面容,卻有些和緩。
“我沒有答應你,是一旦我起兵,必將導致生靈塗炭,將士們的生命和熱血,是用來保家衛國而不是用來內鬥爭奪皇位的,曾經,我在戰場上,看到將士們爲了殺出一條血路,爲了讓身後的兄弟全身而退,被砍十幾刀,愣是沒有倒下去,他們的背後,有父母兄弟妻子兒女,我能因爲我自己個人的仇恨,而挑起兵禍嗎?這樣,即便我得到皇位,我下半輩子,如何能安心?恩師自小教我,要以江山社稷爲重,這種觀念,對我而言已經是根深蒂固,除非父皇施行暴政,否則,我沒有推翻他的理由。”
冷逍陽眸色微擡,“既然,你沒有推翻他的理由,如今和親又是爲了什麼?”
冷君陽諷刺一笑,“是的,爲了什麼呢?”
爲了讓父皇覺得,他已經有足夠的勢力,爲了讓父皇覺得,他就是那個會反他的人,也爲了有足夠的能力跟他談條件。
他要解藥,只要他願意給,那麼,他會卸下兵權,把所擁有的一切交出來,包括他的生命。
如今不能談,是因爲父皇還覺得他未成氣候,不會願意和他對話,更不會願意接受他的威脅。而有了淮國的支持,一切就不一樣了。
但是,這話卻不能跟冷逍陽說。
他笑笑,“因爲,我要得到淮國的支持,我要一步步逼他交出皇權,要一步步蠶食他的勢力,我要不費一兵一卒,奪得這個皇位。”
“所以,爲了這個皇位,你犧牲了你和阿蓁的感情。”冷逍陽冷漠地問道。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冷君陽冷冷地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坐上龍椅嗎?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而已。”
“是的,我一直希望你登上帝位,我希望你爲母后報仇,這也是我的本意,但是,你有很多辦法,不需要這樣做。”
“這是犧牲最少的辦法。”冷君陽道:“唯有讓權力與權力對話,才能讓他震懾。”
“你想得太簡單了。”冷逍陽盯着他,“又或者說,你一直都想要帝位,只是你不願意揹負逆賊的罵名,所以,你用這種所謂忍辱負重的方式。”
“你覺得是就是吧。”冷君陽並不打算解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