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程毅嚴厲的告誡,周正鳳幾乎要癱倒在地。
沈淮這個名字,周正鳳開始聽着就覺得熟悉,但他沒有深想。
一個穿着皺巴巴衣裳的小青年,除了長相周正些,也叫他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特殊之處——而沈淮之後鎮定若素的應對,只是叫周正鳳爲治不了一個小青年的脾氣而惱火,滿心想着怎麼折騰人家,想着怎麼讓對方服軟,直到程毅推門走進問詢室的那一刻,他才陡然間將這個名字跟那個傳說中的人聯繫起來。
然而到這時候,周正鳳想挽回什麼,都已經太遲了。
這也不怨周正鳳孤陋寡聞。
越是經濟發展落後的地區,跟外界的交流越是封閉。新津雖然是東華的下屬區縣,從新津城關鎮到東華市裡,也只有兩三個小時的車程,但要沒有什麼事情,即使是周正鳳,一年也難得往市裡跑幾趟。
無論是梅溪還是新浦,離新津縣都太“遙遠”。
或許茶餘飯後,會羨慕一番,但對生活在新津縣的人來說,無論是梅溪、新浦的高速發展,抑或是市裡的官場鬥爭,都只是聊資,又怎麼可能會有多少印象深刻的影響。
但意識到沈淮就是那個人時,周正鳳後悔得又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斷。
爲組織好縣域經濟發展研討會,縣裡三番數次的召開會議,動員基層,搞好衛生,加強治安防範——這樣的會議,作爲東城區派出所的副所長,周正鳳也多次參加,甚至在昨天最後一次動員大會上,他還拿到出席研討會主要領導的名單,沈淮的名字可不就寫在上面?
周正鳳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這時候他怎麼都想不明白,爲什麼剛纔就給豬油糊了心,怎麼就沒有一丁點的警惕,怎麼就壓根沒有把眼前的年輕人,跟霞浦縣委副書記、代縣長沈淮聯繫起來呢?
周正鳳額頭汗潺潺的淌着虛汗,程毅每一聲大聲呵斥,在他聽來都是耳邊炸開的驚雷,叫他心驚肉顫。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你的人證呢?你快去找啊!”程毅看周正鳳這副熊樣,恨不得再衝上去抽他兩巴掌,怒吼道。
周正鳳作爲基層派出所的副所長,對沈淮或許還只停留在傳聞階段,程毅跟沈淮接觸的次數也有限,但作爲縣公安局的黨組書記兼局長,作爲縣政法委副書記,作爲將來給提名擔任副縣長的程毅,他對東華官場的點滴了解得要遠比周正鳳透徹。
不要說沈淮會不會含恨在心,單就將沈淮得罪這件事,程毅都懷疑縣委書記王易平會不會扒掉他身上這層皮去平息沈淮在今晚這件事上生起的怨惱。
程毅剜了周正鳳一眼,心想這個畜生沒事怎麼盡惹這一逼屌操的破事?
程毅追問人證,周正鳳抹着汗潺潺的額頭,說話打着結巴,拖着哭腔解釋:“我,我犯錯誤了。我表姐跑過來說她孫女給人撞下河了,我聽了一面之詞就腦子發熱,也沒有說分辨一下是非,就把沈縣長帶到派出所來問話——是我腦子糊塗了,人證什麼的,都是我胡說八道,編出來嚇唬沈縣長的。我糊塗,我……”
“你,你,你。”程毅手指戳到周正鳳滿是橫肉的臉,戳出幾個紅印子,也不知道要怎麼說他纔好,但知道周正鳳的說辭未必能讓沈淮滿意,他要不想給連累,就要趕在縣委書記王易平到來之前,把事情原委搞清楚,壓着嗓子,厲言喝問,“你是聽信一面之詞,一時糊了心,還是明知這裡面有蹊蹺,還縱兇作惡,你要說清楚。你要知道,縣局在這件事上是絕對不會容忍你們再有半點隱瞞。”
“我真不清楚,真不清楚啊。”周正鳳幾乎要哭出來,他雖然又驚又怕,但還拎得兩者的區別,一時糊塗最多給扒了這身皮,要是給認定是聯手搞敲詐勒索,他都不知道會有後果等着他們去吃,忙着將他表姐拉過來,說道,“振霞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句話。你的眼睛給狗屎糊了,還是怎麼的,沈縣長好心把婷婷救上岸,你腦子怎麼就抽了,說他撞婷婷下去了?”
從程毅進問詢室,叫破沈淮身份的那一刻起,周正鳳的表姐就癱坐在地上——她心裡轉過無數個念頭,甚至也想一口咬死,絕不改口,但接下來的場面叫她心驚肉跳,也給嚇糊塗了,這時候“啪啪啪”的連抽自己的嘴巴,說道:“都不是我不好,是我不該,是我老糊塗了,不該人家救了婷婷還反咬人家一口。只是我跟別人說話,沒看好婷婷,讓她掉下河去,後來身子又燒起來送到醫院搶救,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救活,我沒辦法跟兒子、媳婦交待啊。婷婷真有什麼事情,我沒辦法跟兒子、媳婦交待啊。”
周正鳳的表姐嚎啕大哭,鼻涕、眼淚都糊在她那張老臉上,“我只能胡說八道;我不是想訛人,我不是真想冤枉沈縣長,我是沒辦法跟兒子、媳婦交待啊,只能胡說八道。”爬到沈淮面前來磕頭,“沈縣長你抽我兩巴掌,你救了婷婷,我還冤枉你,我老糊塗了,你打我兩巴掌,讓我腦子清醒、清醒。”
沈淮心硬似鐵,他的同情心還沒有氾濫這時候就心軟,眼睛瞅向旁邊的警員,讓他們將周正鳳的表姐拖開。
沈淮見程毅看過來,說道:“我也只是配合你們把問題調查清楚。”他嘬了嘬嘴,也無意在別人的地盤上逞什麼威風,怎麼處理還得由新津縣裡決定。只是想到要撞上這破事,這會兒應該跟熊黛妮在房間裡纏綿,看了看手錶,就想着先離開。
程毅背脊也是一身冷汗,還好沈淮認可這樣的事實。
雖然周正鳳違反警隊紀律也是要嚴肅處理,但整件事只是這個女的腦子抽筋、不感謝沈淮救她孫女上來卻要反咬一口,牽涉面不算太大。
雖然這樣的事情發生新津縣,叫人臉面無光,但對程毅來說,總歸比下面派出所跟當事人聯手搞敲詐勒索要好得多——不然的話,他作爲縣公安系統直接負責人,也是難辭其咎的。
王易平很快就坐車趕了過來,與沈淮寒暄片刻,然後讓程毅跟他彙報事情調查結論。
“沈縣長下午在新津運河邊救起一個落水的小女孩子,小女孩子受驚嚇,給家長帶回去時又吹了涼風,身體有些不適,送到縣人民醫院住院觀察。當時看護的家長是小女孩子的奶奶,因爲跟路人聊天,沒有照看好在河邊玩耍的小女孩,又怕沒有辦法跟兒子、媳婦交待,所以就謊稱是沈縣長把人撞下河,想把責任推給沈縣長。小女孩子的父母,也沒有分清青紅皁白,就帶着人找上沈縣長。縣局建議對他們進行治安處理。另外,東城派出所副所長周正鳳,跟小女孩家屬是親戚關係,聞訊不分是非,也不知迴避,直接帶警員將沈縣長帶到派出所問話,嚴重違反警隊紀律,先停職,接下來縣局黨組會討論做進一步的嚴肅處理。”
王易平沒有直接訓斥程毅,而是看着一溜站在派出所問詢室裡的警員,厲聲質問:“你們丟得起這臉嗎?沈縣長不表明身份,你們就沒有一個人看出些問題,就沒有一個人想着說,在這樣情況下,絕不能讓一個做好事的好人受委屈嗎?多跑兩步,找目擊證人覈實一下情況,能讓你們的腿跑短了不成?你們對得起身上穿的這身警服嗎?整天嚷嚷着社會道德敗壞,整天嚷嚷着這個社會怎麼成這樣子,你們摸着自己的心口問問,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麼成這樣了?”
“周正鳳要嚴肅處理,所有參與調查的警察,都要作深刻檢討。”沈淮不越俎代庖,王易平下指示處理自然也不會手軟,程毅只是點頭一一應承。
這事真要傳出去,雖然對新津縣人談不上公道,確實會加深外界對新津人不好的印象,也會讓在新津任職的官員臉上無光。
沈淮倒是淡然的笑笑,跟王易平說道:“下午離開,我摸回來還想着偷偷地學一學王書記你發展新津的經驗——新津的城建搞得比霞浦有成效啊——倒沒有想遇到這事,想偷師倒叫王書記撞見了。”
沈淮說他下午離而復返是想私下裡考察新津的經濟,王易平將信將疑,但也難以否認,接下來縣域經濟合作,是霞浦將大力支援新津,而非新津支援霞浦,所以沈淮有私下考察新津的資格,而他無考察霞浦的資格。
當然,即使有別的猜疑,王易平也不會說破,只是苦笑道:“新津的經濟發展,跟梅溪、霞浦差老鼻子遠;至於精神文明建設——今天這事就叫新津丟盡了臉。我現在只想求着沈縣長不要讓這事傳出去,幫新津遮遮醜;再厚的臉皮,也不敢說讓沈縣長你學習新津。”
“新津縣,霞浦縣,都有八九十萬人口,我們相信絕大部分人,都是好的,但也免不了會有人跳出來當老鼠屎。”沈淮笑道,“這件事發生我身上,是比較受委屈了,但說起來,也就尋常的一樁訛人事。去年霞浦縣殺害案就有好幾十起,外界要是因爲一樁訛人糾紛,就否定新津這些年來的發展成就,也就太以偏概全了。”
這邊事情解決好,沈淮也就不會再留下來。
東城派出所的所長韓衛軍幫他將換下的溼衣服裝好在塑料袋裡,沈淮接過來,笑着跟王易平說道:“折騰了這麼久,連衣服還是到派出所纔有時間換,我就先回去了,改天我們再找地方好好聚一聚。”
王易平想設宴賠罪,但見沈淮也確實有些疲憊,就說道:“沈縣長要不住到我們縣迎賓館去?”
“不用那麼麻煩。爲了換下溼衣服,我就在前面那家賓館開了個房間。後來到派出所來協助調查問題,房間還沒有退,我就接着住下去,明天早上會有車直接過來接我;我也就不跟王書記你告別了。”沈淮說道,想着熊黛妮還在房間裡等他,他可不想再在這裡跟王易平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