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巽芳被迫昂頭,雖是疼痛,她眼中卻有些發熱。大哥的身手仍是如此利落,全然不同她想象那般頹喪,可真是太好了。
歐陽少恭卻已然瞧清楚來人模樣,他猛然放手,嗓音卻抖了抖,低聲道:“是芳兒?”
歐陽巽芳用力點頭:“是芳兒……是芳兒回來了!”
歐陽少恭深深呼吸,嗓音更壓低些:“你怎地進來的?好大的膽子,若是被捉住了可怎麼好?”
歐陽巽芳不欲王兄擔憂,立時笑道:“是先生送我進來,一路不曾被人發覺。”
歐陽少恭這才發覺,就在歐陽巽芳身後,正安靜站了個青衫男子。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相貌很是俊秀,氣質又極溫和,見之可親。他心裡還有些警惕,卻不會掃了妹妹的面子,當下起身,拱手道:“多謝先生高義,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劉煜也正打量這位王太子。只見他生得長眉鳳目,面容俊逸,而身姿挺拔,優雅有禮,自有一種磊落寬仁的氣度。雖是方纔被迫雌伏,卻半點不顯不堪屈辱之色。不愧是儲君之選,果真讓人讚賞。他便微微一笑:“在下劉煜,山野之人罷了。”
歐陽巽芳已急急說了出來:“大哥,先生是修仙之人,有大本事,亦是妹妹的救命恩人呢!”
歐陽少恭才聽此言,便驚訝開口:“劉先生是一位修士?”
劉煜點了點頭:“正是。”
歐陽少恭寬慰一笑,看向歐陽巽芳時眼帶寵愛,“芳兒既能遇見劉先生,卻是有造化的。” 說到此,歐陽少恭深深作揖,懇切道:“芳兒逢難,少恭還未謝劉先生救命之恩。”
劉煜溫聲道:“不過舉手之勞罷了,芳兒也已謝過,你實不必如此。”
歐陽少恭卻道:“芳兒是少恭唯一的血親,若不略盡心意,少恭心中絕不能安穩。”說罷做足禮數,方纔直起了身子來。
劉煜感其心誠,只得受他一禮,心下對這王太子卻越發生出些好感來。不過人已送到,他亦不必久留,便說:“既然芳兒平安交予你手,我也該當離去了。”
歐陽巽芳大驚:“先生要走?”
劉煜歉然一笑,這方世界有些詭異,他可不想插手朝代更替,免得被天道關注。將歐陽巽芳安全的送到親人身邊,也算是了結了他吸納她龍氣的因果,劉煜可不想節外生枝,摻和到沒好處的事情中去。
歐陽少恭知曉修士亦有忌諱,卻因妹妹不捨,到底懇切說道:“劉先生若要離去,少恭與芳兒自然不敢攔阻。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還請劉先生小住一晚,明日再離去如何?”
劉煜仍要推辭,忽然心中一動,已然應了下來。因要隱瞞外人,歐陽巽芳與歐陽少恭同住,而劉煜卻被安排在寢殿後廂房之中。那處很是寂靜,又因不曾安排人來而無人打擾,還算合他心意。劉煜便進了房裡,留兄妹倆一同私下敘話。
卻說劉煜將房門掩上,又佈下禁制,才呼喚道:“無心,無心。”
果不其然,不過轉瞬工夫,玉無心便現身出來。
劉煜看向玉無心,微微笑道:“無心,方纔你傳音要我留下,這是爲何?”原來就在他直欲離去時,耳中竟傳來玉無心嗓音,讓他答應留下。如今劉煜很是好奇,以玉無心的清冷性格,以及對歐陽巽芳不加掩飾的排斥,怎會如此授意?
玉無心略點頭:“坐。”
劉煜訝異挑眉,難不成還一言難盡麼?他便坐在桌前,靜聽心上人說話。
圓桌對面,圓凳自動跳了出來,玉無心也坐了下來,神色仍是清冷:“蓬萊國此番險遭翻覆之事,有魔道中人作祟。你若插手干預,可得大功德!”
劉煜挑眉:“魔道?”
玉無心頷首:“你且再觀此朝氣運。”
劉煜應言,雙目裡蘊出兩團金色光芒,而後直直看向窗外,神情比傍晚觀氣時更謹慎十分。
玉無心說道:“金龍莫看,只觀黑蛟。”
劉煜便仔細瞧去,那黑蛟於夜色中更顯張狂跋扈,此時蛟尾與龍尾糾纏,兩具龐然身軀越發絞得緊了。這般形態,竟像是……龍蛟-交-媾。想起方纔於門外所見之事,劉煜不由一頓。
玉無心冷然道:“觀其目。”
劉煜心中一凜,再定一定神,去瞧那蛟目。只見它形似蛇目,瞳色暗金,而外面卻泛着一圈血紅,更有絲絲紅霧盤旋其上。乍一看並不清楚,細看時卻格外詭異,使人心驚膽寒。這情形,確是黑蛟爲魔氣所染之態!
這方世界的修士,除了仙道之外,魔道、妖道、鬼道等數種不同的修行道路。修妖道者良莠不分,修鬼道者專注幽冥。而修魔道者則與仙道都植根於俗世,一者爲陰,一者爲陽;一者爲負,一者爲正。
因爲修行方式的背道而馳,魔修與仙修很是對立,經年下來,雖不至你死我活,卻也相去不遠矣。然而勿論哪路修士,都須遵循這方世界的天道規則,因此劉煜對皇朝中事退避三舍,亦訝異於有土著魔修摻雜其中。
受玉無心一番指點,劉煜不由問道:“我們要如何做?”
玉無心冷聲道:“魔道修士雖然行事乖張,但只要守規矩,天道也會認同其存在,就如同碧瑤父親那般,可是,一旦魔修入魔,那就見之則殺,替天行道。”
玉無心語氣森冷,殺意濃郁幾成實質,聽得劉煜汗毛倒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又是滿心疑惑:“無心,你怎麼突然擁護起天道來了?”
玉無心微微挑眉,直言道:“目前你我實力不強,違逆不得天道,不如虛與委蛇,儘量從它哪兒得些好處……”
對於玉無心這般帶了些“白眼狼”特質的言辭,劉煜並不反感,點了點頭後,說道:“無心之意,是要我尋出那入魔的魔修,將他除去麼?這方世界的天道規定修士不得干涉人間朝堂大事,我又如何能夠……”
玉無心對於這方世界天道的瞭解程度遠超劉煜,當即說道:“改朝換代之事,原本是凡俗中事。但既有魔道插手,仙道中人得見,便不得袖手旁觀。行善功,得善果;行惡事,有孽報。入魔者倒行逆施,你適逢其會,乃是天意。”
劉煜一怔:“若我不曾來此……”或是不曾遇着歐陽巽芳,抑或遇着卻不救她,此間事又該如何?
玉無心冷然道:“天道規則有所依循,若不是你,自有他人。你既得遇,便是你之機緣。”
劉煜笑嘆:“我明白了,謹遵無心吩咐。”得了,這顯然又是一樁“機緣”!對於這種奪人機緣的事情,劉煜之前做得多了,只是因爲這方世界的天道太過詭異,纔不敢輕舉妄動。不過對於玉無心,劉煜是沒來由的深信不疑,自然打算遵其所言。
再說了,蓬萊國王太子歐陽少恭身具金黃龍氣,乃是天運昌隆之相,龍氣也爲金黃,甚至就連之前重傷垂危的歐陽巽芳也是氣運磅礴,可見天道也是願意他們福澤綿延的。歐陽少恭神智清明,寬厚仁德,有明主之風,若是亡國之君,當不會如此。因而必定是有外禍亂朝,干擾天數。此乃大孽!劉煜在此界爲仙道中人,既要修行成仙,便得爲天道辦事纔是。若是做得好了,說不得便有嘉獎,做得不好……天道欲以他之手懲戒作亂者,只消他盡力而爲、莫唬弄上天,當不至於落個悽慘後果。
玉無心觀他神色,淡然道:“你可想得明白?”
劉煜點了點頭:“是,我已想明白了。”又笑道,“多謝無心指點。”
當晚,未免那位入魔魔修覺出他體內靈力涌動,劉煜並不曾打坐修行,反而以凡人之態睡臥牀上,休整一宿。次日,歐陽巽芳早早在外叩門:“先生,你可醒了麼?”
劉煜睜眼,翻身而起,到前頭打開門來,笑問:“你可來得早。”
歐陽巽芳不由窘然。她一夜不曾好好入眠,唯恐先生離她而去。這時東方纔剛發白,她便迫不及待,急急過來了。東宮裡伺候的太監並未覺察,劉煜看她眼下青黑,微微一嘆,放她進來:“莫要如此莽撞,且當心給人瞧見。”
歐陽巽芳“哎”一聲,進得屋來,關了門,說道:“我身量小,偷摸牆根而來的。此處也很是偏僻,若無要事,必不會給人發覺。”劉煜見她如此依賴,目光不由一軟。歐陽巽芳見劉煜並未生氣,便帶幾分小孩兒氣的:“先生莫要惱我。”
劉煜笑道:“惱你做什麼?”
歐陽巽芳心中歡喜,只是思及劉煜要走,又垂下眼來,很是不捨:“先生不可多留幾日麼,當真現下便要走了?”
劉煜嘆道:“正要尋你去說此事,待你王兄得閒,我亦有話要同他說。”
歐陽巽芳深宮裡長大,如何不知劉煜話中之意,當下快聲道:“先生之意,是不走了麼?”
劉煜卻正色道:“無心與我說了一件大事,正與你蓬萊國有關。我倒是欲走,卻恐怕走不得了。”
歐陽巽芳一驚:“先生且待,我去尋我大哥!”
劉煜見她就要奔出,拉她一把,遞一張符籙過去:“你自小心,此符可使人瞧不見你,只是不能出聲,切切牢記。”歐陽巽芳應“是”,快步離去。劉煜才釋放神識,聯繫不想見歐陽巽芳的玉無心:“無心,你真不欲與歐陽少恭相見?”
玉無心嗓音冷冷傳來:“不必。”
劉煜微微一笑,便不再擾她。不多時,歐陽巽芳匆匆而來,原來歐陽少恭那裡被看得緊,她用符籙隱在屋外很等了一會,才見歐陽少恭將太監驅逐在外。然而那刁奴卻呼喝數人貼門把守,歐陽巽芳並無進去時機。
劉煜略思忖,說道:“無妨,你只跟我去就是。”於是使了一個障眼法,引歐陽巽芳同他一起進去歐陽少恭寢殿之內。兩人陡然現身,歐陽少恭吃了一驚,卻反應極快,並不曾驚呼出聲。隨即劉煜做一個禁制,就使外面人不能聽得裡面聲音,這才道:“現下說話,當不會引人注目。”
歐陽少恭鬆口氣,見歐陽巽芳神情,便有些猜測,笑道:“劉先生來此,可是有何指教麼?”
劉煜點了點頭:“你蓬萊國之事,我怕是要摻上一腳。”
歐陽少恭一怔:“劉先生改了主意,難道是我國有了不妥?”他自問也有幾分觀人之術,這位劉姓修士目光清明淡漠,雖非奸佞之徒,卻也絕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人,若非必要,定不會有如此念頭。
劉煜讚賞一笑:“你說得不錯。”繼而嘆了一嘆,“有魔道中人慾翻覆蓬萊國,我等仙道修士既然得知,便不能袖手。”
歐陽少恭心中一緊:“劉先生的意思是……”
劉煜微拂袖:“你兄妹二人且去窗邊,我爲你等開眼,以觀王城氣運。”
歐陽巽芳已試過術法,倒是不慌,瞧了兩眼,也看清王城上龍蛟糾纏之相,她心細如塵,對那淫-靡之態是心知肚明,不過尚不及羞赧,卻又看清黑蛟眼中紅芒,只覺它十分邪惡,讓人見之而毛骨悚然。
歐陽少恭長歐陽巽芳數歲,且爲儲君,自比她更曉事態嚴峻,當下說:“劉先生,那黑蛟很是不妥!”
劉煜便道:“黑蛟與金龍行那事,乃是採補金龍龍氣,將太子氣運轉嫁己身,使黑蛟化龍。如今蛟生有一角,兩爪四趾,另兩爪卻已有五趾,可見化龍之日不遠矣。”
歐陽少恭臉色一白,眼中閃過一絲憤恨:“先生放心,少恭既然已經知曉,自不會再讓他得逞。”
劉煜又道:“不過黑蛟有魔氣,而黑蛟乃尹千觴氣運所化,因此若非尹千觴便是那入了魔的魔道修士,便只有一種可能。”
歐陽巽芳急問:“先生,是什麼?”
劉煜道:“附身。”
歐陽少恭驚道:“……附身?”
所謂附身,乃是因肉身重傷、元神受困而將元神祭出,附着另一人身上,以圖行動自如。其間更以魔道法門滋補肉身,把肉身蘊養,到時再將元神收回,便能比傷前還要強上數分。然而此法一來對被附身者害處頗大,二來這滋補的法門素來邪惡,因此十分令人不齒。